張方的拜訪突如其來,離去又毫無征兆,從劉羨安排的日程上來看,似乎隻是一段無關緊要的小插曲。但事實上,他對劉羨進行的那番簡短交談,卻是敲響了前所未有的警鐘,促使他提前停止了弘農的考察之旅。
原因很簡單,當一隻食人凶獸盯上了你的時候,既然手上沒有反製的手段,又在對方的領地之內,此時最明智的選擇,就是趁對方還沒有動作,迅速逃離這危險的環境。
誰會料想到呢?當年劉羨在征西軍司看張方,以為他不過是一個武力高超的莽夫,暴虐但不為人所信任。雖然有一定的才能,可沒有真正的朋友,為同僚所排斥,大概終其一生都不會得到重用。
可不過就過了短短兩三年而已,他竟然在征西軍司青雲直上,成為了僅次於李含的三號人物。權力的加持下,這隻嗜血凶獸的本性終於暴露無遺。
可更讓劉羨心中忌憚的,是重用這隻凶獸的河間王司馬顒。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敢駕禦這樣的凶獸?為了爭權奪利,他又會使出什麼樣的手段?
想到這些,劉羨不得不放棄了對更多築關地點的考察。他已經有一種預感,若是自己再在弘農待下去,殺人的刺客恐怕就在來的道路上了。
在這種情況下,劉羨沒有彆的選擇,隻能在函穀關遺址上重新築城。不管張方此人的戰法是何等的沒有下限,難以提防,有一座能夠抵禦關中突騎的關防,總比沒有要好。
而對於即將到來的這場東西大戰,到底誰可能勝利,此前劉羨還有所猶豫,因為他對河間王司馬顒不了算解,但現在,他也有了成熟的判斷:
河間王勝利的可能性極高。
這並非是說司馬冏的能力比司馬顒差。就目前劉羨對司馬冏的了解來看,司馬冏雖然急功近利,但總體來說,他還是顧全大體的,至少懂得維護官場的體麵,隻是缺陷在於,手段都是半吊子,容易瞻前顧後。相比於殘忍的河間王,齊王作為一名輔政大臣,顯然是更合格的。
可問題在於,即將到來的不是政鬥,而是戰爭。戰爭是一個爭分奪秒的活動,最需要的就是時間和果斷,最忌諱的便是猶豫與拖延。軍隊需要一個明確的指令,以毫無偏差的執行力落實下去,再精妙的戰術,如果不能做到這一點,那還不如一個簡單的戰術。
而現在看來,河間王已經表現出了這樣一種果決狠辣,哪怕殘忍,卻威懾力十足。齊王在這方麵遠不是他的對手,哪怕自己恢複兵權,倉促之間分領一軍,恐怕也不見得能擋得住。
那自己所屬的長沙王一派,該在這場戰爭中何去何從呢?劉羨從中反複推演。
最理想的情況是,幫助齊王打贏這場戰爭,並在戰勝後,換取到長沙王移鎮關中的機會。自己回到關中,也有更好的機會南下巴蜀。
可若齊王敗了,又該如何呢?轉投河間王?這是絕不可能的。先不說他與劉羨作風不和,就單從政治上而言,河間王作為宗室旁支,斷然容不下身為武帝之子的長沙王。
故而全盤考慮之下,一旦齊王失勢,司馬乂僅剩有一個選擇,那就是退回河北,再和成都王聯盟。且想要擊敗河間王,成都王的支持也是必不可少的。
因此,接下來的行縣,到鄴城再次重申與成都王的盟約,就變得極有必要了。
劉羨在離開新安後,到河陰稍作停留,向司馬乂寫信提及此事。司馬乂也深覺有理,當即派人給劉羨送來了一些禮品,用馬車載著,托劉羨帶給司馬穎,並附上一封問候的信件,重點回憶了今年上半年的征戰,述說兩人的兄弟之情,並向程太妃問好。
劉羨接到禮品,再渡河往北的時候,差不多是十月下旬的事情。
他經過河陽、溫縣,一路往東北走,都是自己上半年來時的路。勤王會戰中的種種經曆,如今還曆曆在目。路過汲縣與黃橋時,更是可見,當時為了紀念雙方陣亡將士所插的柳枝,如今多半成了一片初見規模的柳林。
因為初冬的緣故,柳葉大多凋謝了,但看到這片柳林基本已有六七尺高,同時柳枝飄飄,依然能夠煽動起追思的情緒,讓人回想起半年前的金戈鐵馬。
老實說,在劉羨的軍旅生涯裡,這半年的戰事還是非常愉快的。幾乎沒有什麼波瀾,順理成章地就取得了勝利。不過當回看這一片茫茫多延伸到天際的墓碑時,他卻記不得這種取勝的快樂,感到更多的還是生命脆弱的悲傷。
他想:若是能讓這人世永無戰爭,其實是什麼人做皇帝,倒也真無關緊要。
但這就是人世間的矛盾之處,若他想要達到這個願望,就必須要去做這個皇帝。
離開黃橋與柳林,劉羨繼續往北走,他輕車熟路地直奔魏郡,抵達鄴城,可接下來,他在魏郡中看到的景象,卻令他大吃一驚。
在他想來,戰爭結束已經半年了,盧誌既然選擇了讓成都王在河北養望,那要做的事情無非隻有兩樣:一是遣散軍隊,二是整頓民生。
可如今的鄴城,依舊是劉羨年初時來到的景象。城南旌旗連天,營壘成群,漳水河畔仍可見如雲般的駿馬群飲水撒歡,甲士們則在校場上熱火朝天地操練。他們大汗淋漓,寒冷的冬風中,身體上還蒸騰著白汽,朝天高喊刺殺之聲,聲音如同浪潮一般時起時落。其規模的宏大,並不因為戰事結束就稍有減少。
而且,劉羨的車隊還未抵達城門前,便有士卒前來攔路,大概是見劉羨隨從不少,便在馬車前審問道:“你們是何人?前來鄴城何事?”
此時劉羨坐在車內,孟討坐在車外,孟討便問道:“怎麼了?莫非我們有何不妥之處嗎?”
士卒道:“這是我們軍司的新命令,已經實行一個月了。凡是來鄴者,超過十人以上的隊伍,不僅要進行搜查,還要向軍司報備,若是有虛報不實之處,我王必有嚴懲!”
“這是為何?”孟討大為不解,畢竟這種軍令相當於半戒嚴,會給人帶來許多不便。
但攔車的士卒卻沒什麼耐心了,他連連催促道:“哪有什麼為什麼?快交代!不然不許入城!”
直到這時,劉羨才掀開車簾,從車內走出來,笑對士卒道:“好啊,看來鄴城的軍紀也是嚴起來了。”
如此說著,他正打算拿出腰間的紫綬金印,不料那士卒臉色大變,連忙拜禮道:“原來是元帥來了!在下不知,還請元帥恕罪!”
聽到這句話,劉羨頓時樂了,問道:“你認識我?”
這士卒大概是第一次離劉羨這麼近,頗為自豪地說道:“隻要是參與過勤王之役的士卒,誰不認識元帥?早知是元帥遠臨,我就不多此一舉了。”
說罷,便伸手拉住馬車的韁繩,親自給劉羨牽馬,並且向城門前的那些看守炫耀。劉羨再和他問話,他也知無不言,言無不儘。劉羨這才知道,這軍令確實已執行了一個月了,說是新任的大將軍參軍陸機所提議的。
陸機聲稱,東萊王謀反,說明朝野還在動蕩,鄴都也該多加小心。以此軍卒監管周遭,一來是可以培養征北軍司原本較為鬆散的軍紀,二來,也能加強對鄴城的掌握,防止有心人催生陰謀。
劉羨聞言,心中一驚,出獄以後,陸機竟在征北軍司升得如此之快?參軍的位置,僅僅比長史略低一頭,而且看樣子,他並非是孫秀身邊那種不得信任的參軍,才來了這裡兩三個月,就已經開始簽署軍令了。
他再詢問盧誌的動向,士卒回答道:“盧長史他不在城內,殿下令他去負責到趙郡、常山行縣去了。”
聽聞這個消息,劉羨更覺不對。行縣這種事務,一般是由州郡的功曹、督郵等人來做的,自己是想借機避禍,積蓄實力,才以此為借口。可盧誌是成都王左長史,理應在鄴城負責提綱挈領,怎麼會淪落到做這種雜務呢?
而且,他本來還想借盧誌的手牽線搭橋,去私下裡麵見成都王,可現在這個情況,該怎麼辦呢?
入城之後,劉羨一行人到城內專門待客的官邸住下。身為司隸校尉,劉羨名義上是有對魏郡以及征北軍司的監察之權,可也僅僅就是名義而已。劉羨走正常程序,向征北軍司投遞了名刺,請求麵見成都王。
可一連等了五六日,身為堂堂的朝廷三獨坐之一,劉羨竟然沒有得到司馬穎的召見,這真是咄咄怪事。即使是劉羨再遲鈍,此時也感覺得出來,鄴城已經出現了大變局。至少,掌權的人已經變了。
傅暢跟隨傅祗多年,對這種情形還是很有經驗的,他對劉羨道:“明公不妨先找找熟人,打聽打聽門路吧!”
這確實是一個辦法,該找誰呢?劉羨在鄴城認識許多人,可如趙驤、牽秀這些人,劉羨並沒有什麼好感,也不想欠石超的人情。思來想去,他最終決定去拜訪劉淵。
在這征北軍司之中,能令劉羨感到佩服的,除了盧誌,大概也就隻有這位匈奴左賢王了。
戰爭結束後,劉淵又回到了以往的處境,在鄴城內擔任閒職,無所事事。劉羨前來拜訪時,他正在府中逗弄一隻三尺高的鷹隼,平先在一旁護衛。劉羨進門後,他呼哨一聲,鷹隼便從他肩頭飛到院中的桑樹上,桑樹下堆著幾塊石墩,看得出來,劉淵平日靠舉石來強身健體。
劉淵的精神很好,他向劉羨玩笑道:“司隸校尉光臨寒舍,不知所為何事?”
劉羨連忙行禮道:“元海公說笑了,我是特意來向元海公請教的。”
他認為劉淵為人正氣,也不隱瞞自己的來意,開門見山地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元海公,我此行鄴城,是想見大將軍一麵,可至今已來了五日,卻不得接見,究竟是何緣故?您可知道嗎?”
劉淵看了劉羨一眼,失笑道:“看來懷衝還不知道啊!眼下的征北軍司,已經是孟玖的天下了!”繼而細細向劉羨介紹起原委來。
原來,在成都王返回鄴城之後,右長史鄭琰賄賂了孟玖,請他向成都王吹枕頭風,又舉辦了一場慶功文會。司馬穎最喜這種自誇功德事情,當即應允。
結果文會慶功之際,有人回憶起戰事中的種種波折,突然對盧誌發難。認為這次戰事,征北軍司雖然取勝,但傷亡過大,這主要責任都在於盧誌身上。
他們聲稱說:盧誌雖有定謀獻策之功,但過錯其實也不少。一來沒有練兵礪軍的能力,二來又喜好獨攬大權,使得眾人無備而戰,才有了第一次黃橋之戰的慘敗。而在之後的戰事中,盧誌又過分倚仗常山軍,使得在戰事中建功的征北軍司軍官不多。這些都說明,盧誌並不適合總攬軍事。
這話雖是顛倒黑白,卻似乎是大部分征北軍司軍官的心聲,他們紛紛讚同說,應該讓盧長史卸任軍事,專職民政。而究其原因,其實是他們實在渴望晉升,而盧誌勸司馬穎返回鄴城的戰略,觸犯了他們的利益,在洛陽不好表現,回到鄴城,誰還會忍住這口氣呢?
盧誌聞言大怒,當場便問眾人道:“若我才能不足以負責軍司軍務,爾等誰能當之?出來與我一辯!”
盧誌平日謙虛,可心底卻是極自傲的人,他認為征北軍司的人物之中,無人能夠勝過自己。結果沒想到,這恰恰中了鄭琰的設計,他請求救出陸機,為的就是此刻。
於是陸機上台,於文會上大談用兵策略,指出征北軍司中此時存在的五大不足——軍紀散漫、編練不足、所轄錯亂、操訓無法、講武匱乏。並針對每一項不足,都向司馬穎獻出一項解決策略。雖然沒有直接點盧誌的名,但字字句句都在暗示,盧誌無有領軍之才。
盧誌遇此情形,可謂是氣極反笑,因為對於軍司中的這些問題,他心知肚明,可時間緊促,他哪裡來得及解決呢?正要等戰事結束以後,再好好整頓,沒想到竟然被人拿來當做攻訐自己的借口。
想到這些,他對陸機的為人大為鄙視,不禁當眾譏諷道:“不知陸遜、陸抗,是君何物?”言下之意,既是嘲諷陸機有損吳郡陸氏的威名,同時又看不起陸機吳人的出身。
但話一出口,他當即反應過來,自己失態了。
果然,陸機借此大做文章,他先是表麵淡然道:“如卿於盧毓、盧珽。”說罷,便拂袖棄會而去。
鄭琰假意去攔,當眾說道:“兩位皆是天下知名的名士,何至於此,難道就不能相容嗎?”
陸機當即變臉作色道:“我久聞盧子道大名,一向敬佩有加,以為他是堪比子產的賢士。可未曾想,竟也負有地域之見。我家聲揚天下,功定一國,誰人不知?他這豎兒鬼子,為獨自攬權,竟敢如此侮辱!我怎能與這等小人為伍!”
三言兩語間,便把盧誌打造成一個嫉賢妒能的形象。
參會眾人早就嫉恨盧誌久矣,他做人做事,皆與其餘同僚格格不入,而且又獨攬大權。此時若不把他扳倒,以後何時有出頭之日?於是紛紛稱讚陸機,貶斥盧誌。
司馬穎素無主見,他本就喜歡陸機的文采,心中對盧誌這段時間的大包大攬,也積累了一定的怨氣。佯作糾結一番後,最終以眾意難違為由,令盧誌放下軍務,轉交給陸機。
無論盧誌多麼心有不甘,可無人支持他的情況下,哪怕咬碎了牙,他隻能低頭忍讓。於是自此之後,盧誌失勢,而孟玖與鄭琰重新得勢,由孟玖主內,鄭琰主外。
說到這,劉淵終於告知了劉羨覲見司馬穎的辦法,他道:“若你想要去見成都王殿下,恐怕要去走孟玖的門路,找他的兄弟賄賂一番,然後才能成行。這不是我玩笑,現在不管是任何人,想要見大將軍一麵,都必須要有他的同意。”
而聽聞這個消息後,劉羨以手扶額,久久不能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