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東與關西之間的鬥爭,由來已久。自千年前的商周更迭開始,自長安到洛陽之間的這一片狹小區域,已爆發出無數知名的大戰:牧野之戰、少梁之戰、伊闕之戰、劉邦入秦戰、楚漢滎陽戰、崤底之戰、董卓之亂、潼關之戰……
很難想象,這些赫赫有名,讓後人津津樂道,且影響了華夏命運的合戰,其發生的地點,竟然都處在這方圓四百裡的土地上。原因無他,正是這片土地過於特殊,特殊在它的地形,也特殊在它的位置。
在東亞的這片土地上,從世上最高的青藏高原,到東亞沿海,大陸天然地被分作三個階梯,兩道分界線。第一、二階梯間,是以秦嶺、太行山、巴山、武陵山、婁山為分界線;第二、三階梯之間,則是以祁連山、昆侖山、橫斷山為分界線。
此時的華夏文明,還難以探知到大陸的第三階梯,卻幾乎占據了第一、二階梯內的所有宜居領土。因此,如何控製這階梯之間的分界線,便是統一的重中之重。
而在長安至洛陽這片方圓四百裡的土地,關中平原、弘農盆地、洛陽盆地如同三個串在一起的珠子,恰好就處在這條分界線的正中心,秦嶺和太行山在這裡交彙,夾著黃河衝出了一條逼仄的狹窄的道路,繼而成為了整個上古乃至中古時代,東西中國交通的最重要通道。
也正是因為如此,一旦關西與關東進行開戰,誰能成功占領這條通道,誰就占據了真正的主動權。當年齊萬年之亂時,齊萬年攻勢的,便是想在攻下長安後,直接封鎖潼關,最後卻功虧一簣。
趙王之亂的規模,雖說影響規模極大,但其中真正值得稱讚的戰役卻少。論戰爭的烈度,恐怕還比不上齊萬年之亂,若是征西軍司與征東軍司進行火並,劉羨其實是更看好征西軍司一些。
征西軍司之所以在齊萬年之亂中打得掙紮,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司馬倫和司馬肜兩任統帥拖了後腿。正常打起來,關中百姓的軍事素質是最高的,長達三年的齊萬年之亂,也磨煉出來了一批可靠的中層軍官,有涼州大馬的支持下,騎兵也多,若是征西軍司能再招攬部份胡人為仆從軍,戰力反而將比幾年前更強。
而這些都是隻打了幾個月爛賬的征東軍司所不能比擬的。
劉羨衡量,想要在這一戰中取勝,必須要有效利用地形,用戰爭前的廟算,還有政治上的大義,來彌補軍官與士兵水平的不足。
故而他此次行縣,離開滎陽後,便直接往弘農而去,考察可能利用到的地形。
說起弘農郡內的險要,無非是兩個關卡最為知名。那便是東邊的函穀關,與最西邊的潼關。
此時的函穀關並非是先秦時屢屢抵擋六國聯軍的函穀關,而是漢時修建的。因黃河下切的緣故,秦時的函穀關北麵的黃河露出不少灘塗,繼而化作道路,使得原函穀關不再有泥丸可塞的天險。兩漢時為了加強洛陽的防禦體係,便將函穀關東移,遷到了新安縣內,以防止關中軍隊肆無忌憚地入洛。但相比之下,地形也就不夠險要。
而到了三國時,曹操認為,函穀關的地勢既不夠險要,不如乾脆將其廢棄,轉而選擇在弘農的最西端,坐落在入關必經之路的麟趾原上,再造一座新關,也就是如今的潼關。
劉羨多次經過潼關,知道潼關的優點與缺陷,潼關的優點非常明顯,正麵從麟趾原進行進攻,幾乎是不可能正麵突破的。但潼關的缺陷也很要命,若是攻方帶有足夠的船隻,便能從渡口繞道潼關,直接進入關中,反切斷潼關的退路。當年曹操就是如此逼迫馬超放棄了潼關。
不過對於劉羨此行來說,他對潼關沒什麼想法。畢竟他是打算尋找一個地形,來防禦征西軍司的未來攻勢。所以自然而然的,第一時間他就想到了廢棄的函穀關,來到實地進行考察。
但為了不過分刺激如今尚算和睦的局麵,劉羨來到新安後,並沒有立刻表明自己的來意,而是如同正常行縣般,在弘農太守裴暠的陪同下,先訪問新安縣的士子,審查縣內的戶籍和田檔,以及今年剛剛收上來的稅收。
就這麼敷衍了四五日後,劉羨終於提出來,以射獵為借口,聲稱自己想要散心一陣,終於得了空閒,在當地獵戶的向導下,來到了函穀關遺址。
正如鴻溝遺址一樣,過去輝煌無比的函穀關,如今已是一片斷壁殘垣。並且因為是初冬時節的緣故,廢墟之中積壓有厚厚的一層落葉,枯藤爬滿了牆圮,地上還殘留有一些枯黃的蒼耳果子,從中踏過時,倒刺就會掛在衣服上,讓人時時拍打整理。
劉羨性子急,為了更好地觀看周圍的地形,便搶先走上遺址南麵的山坡,登上山頂時,他的額頭滿是汗水,但在冬風的吹拂下,卻又很快蒸發了。
劉羨翻身下馬,等身後的諸葛延趕上來後,他感慨道:“南喬,不怪曹操會將函穀關廢棄,這裡確實不如潼關險要啊!”
諸葛延野人出身,此時回到山林中後,有說不出的快活,他哈哈一笑,道:“不如仇池。”
劉羨笑了笑,附和道:“確實如此。”
潼關前有一道禁溝,隻容單車通過,而且高低起伏,落差足足有三十餘丈,那情形真是令劉羨膽寒。所見的地形之中,確實隻有仇池能夠與之比擬。而這座函穀關遺址,雖說也依山傍水,但總體來看,不過是一座正常的山關罷了,即使重修成功,也不會有潼關那般獨擋萬夫的氣勢。
“那還要重修嗎?”
“再看看吧。”劉羨用手遮在眉毛上,往西麵眺望山河的走向,說道:“這裡不是唯一的道路,隻能暫且留作一個備選。”
根據當地獵戶的說法,新安與洛陽之間有南、北、中三條通路:函穀關遺址所在的便是中路,路程最短;南路要經過宜陽城,繞道約五十裡;北路則是一條較為險峻的山路小道,可容三四人並肩經過而已,甚至不能走車。
若在這裡重修關城,還需要在另外的兩條道路上,部屬兵力守城。雖說有總比沒有好,但劉羨還是想尋找一個至少能卡住兩條通道的險要地點。
畢竟此時司隸府還在修建運河,沒有多少餘錢。再造新關,也要注意築城的成本。
想著這件事,他又下了山,打算更細致地觀看遺址的細節。不料這個時候,縣中有使者忽然來報:“府君,縣裡來了貴客,說是想見您一麵。”
劉羨還以為是當地的什麼名士到了,要請自己返回縣內,便道:“你去回複一聲,讓客人等等,我一個時辰後再走。”
結果話音剛落,一人騎著高頭大馬就闖了進來,朝著劉羨笑道:“哈哈,一想到要見到劉臥虎,我可等不及了!”
現身的這個男人,穿著白色圓領的齊膝袍服,腰間用綴有絲線的錦帶紮好,還將頭發挽到頭頂,用簪子固定發髻,是一副標準的士人打扮。但這個男人的容貌卻與之毫不相配,他皮膚黝黑,高額長顙,還有一臉延展到下巴的連鬢絡腮胡須,極為粗獷。再看他一身足與熊羆相提並論的八尺身材,不得不讓旁人心生畏懼,好似遇到了一隻隨時可奪人性命的馬上猛獸。
他的戰績也確實如此。劉羨至今記得,這個男人揮舞七尺大刀,在陣前陣斬匈奴猛士的場景,同時也記得,他當眾食人眼球的可怖嗜好。劉羨一眼看到他,心中頓時生出危機與警惕感,皮膚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臉上卻不得不堆起微笑,拱手說道:
“張方兄,你怎在此?”
來人正是征西參軍張方。
他眯起眼睛看向劉羨,毫無遮掩地釋放出眼中的侵略性,似乎遇到了一隻極好的獵物般。大大咧咧地下了馬,繼而對劉羨道:“早就聽說你要到州中行縣,如今你到了新安,我身為老戰友,怎能不來看看呢?”
張方確實與劉羨算得上戰友,但至於說交情有多好,那就大可不必了。劉羨真正從中感受到的,是整個征西軍司對自己的重視。
明明自己為了不引起注意,已經儘可能降低影響,也沒有深入弘農,隻在洛陽邊緣考慮布防,可張方居然來得這麼快!看來,他們一直在關注自己的一舉一動。
故而劉羨笑道:“哈,那真是讓張方兄勞神了。”
劉羨的語氣帶有嘲諷,但張方卻渾然聽不出來,他反而很自然地環顧一圈,用非常誇張的態度,咄咄逼人地問道:“劉羨,我聽說你是來遊獵的,怎麼到了這裡來?莫非這裡有什麼狐狸?若是這般,可以交給我,我最擅長給狐狸剝皮。”
這幾乎是半挑明地質疑劉羨的用意,在場其餘人臉色頓時變了,劉羨卻還保持著原有的笑容,回答道:
“哈哈,我這人做事,向來是想到哪做到哪,本來是想打獵,可想了想,又改做看風景。這裡的景色都是曆史陳跡,真是讓人容易緬懷啊!”
麵對劉羨的裝傻,張方頓時又大笑了起來,他一把摟過劉羨的肩膀,說道:
“原來是緬懷啊!我還以為你是要在這裡修城呢!”
“修城,修城乾什麼?”劉羨還是不漏口風。
而張方這個人,似乎毫無顧忌般,當眾說道:“當然是為了提防反賊!最近大司馬不是在謀權亂政?先是逼反了自己的長兄,然後又罷免了國家的賢望。修城來提防反賊,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些話真是大逆不道至極,張方眼裡似乎毫無國家的威嚴,也不在乎眼下和平的局麵,徑直逼視劉羨道:“但我還是要說句公道話,若是以為修一兩座城池就能壓住天下的反賊,那真是太想當然了。”
“李長史告訴過我,有一句話叫怎麼說來著?哦!固國不以山河之險!不管是什麼樣的城池,隻要主人不修德政,都守不住!”
說到這,其餘隨從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哪怕是劉羨也沒有想到,張方會步步緊逼到這等地步。眼前的這個莽夫,真不知道什麼叫收斂嗎?
但細思他話語中的道理,不禁令人發笑:齊王再不道,也不是河間王能比的。而聽這些話語的情緒,這人是想公開與自己叫板,要爭個高低不成?
劉羨反問道:“這麼說,張方兄有破城的方法?”
張方果然笑了起來,他接著自吹自擂道:“是這樣,如果是循規蹈矩的人,恐怕沒有什麼辦法來戰勝對手。但我不一樣,我知道能擊垮天下所有敵人的戰法,哪怕是你麵對我,也不能取勝。”
“哦,那我倒要請教了。走,張方兄,我們邊走邊談。”
“好啊!”
“你說你知道能擊垮天下所有敵人的戰法。”
“是,旁人常以為,我王啟用我,是因為我是我王的同鄉,但這是錯的。實際上,我王就是看中了我這個優點,方才把我當條好狗。”
“那我真是想象不到,我還以為,世上不存在這樣的戰法。”
“哈哈,這是愚昧的人才這麼想。亂世之中,靠守城野戰之流的正規戰法,當然是有變數的,不一定能取得勝利。可不代表不存在真正必勝的方法。”
“願聞其詳。”
張方也不藏私,頗為自得地向劉羨宣講道:“你既然打過這麼多仗,就應該明白一個道理。打仗看似是對城池的爭奪,實際上是對人心的勝利。”
“能真正死於拚殺的人極少,大部分人其實是死在逃亡的路上,或者說,他們已經嚇破了膽,丟掉了卵子,對戰爭產生了恐懼。”
“所以想要獲得勝利,其實並不在於殺了多少人,而是在於,要采用足夠的手段,讓獵物恐懼自己。”
劉羨抬眼看了下張方,問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那敢問張方兄,具體要怎麼做呢?”
張方摸了摸胡子,指著腳下的大地道:“很簡單,假如這裡有一座城,按照正常的戰法,我要正麵攻下這座城池,不然不足以護衛我的糧道,也就無法前進。”
“是。”
“但按照我的戰法,卻大可不必。我可以放棄糧道,直接派人繞過這座城池,去河南那邊縱火,斷去這座關城的退路。”
“哦?那補給怎麼辦?”
“吃人就可以了。我不需要糧草,直接把見到的人都抓來吃了,補給不就解決了?”
“……”
“然後我把吃剩的骨頭堆在城池麵前,告訴城內的守軍,若是他們不投降,我就會將他們也吃掉,劉羨兄,你說,他們會害怕投降嗎?”
“……”劉羨盯著張方,撐住了表情,但左眼皮跳了跳。
麵對劉羨的沉默,張方隻當做一種讚賞,他引以為豪地笑道:“這僅僅隻是我微不足道的一個戰法而已。假如我去進攻洛陽,我有不下十種方法攻破城池,比如,我可以去大河南岸挖個決口,你覺得如何?”
“又比如,我在進攻時,搜羅周邊的流民,用刀劍逼迫他們湧向城池,讓城池開門,不然我就將他們在門外一一殺儘,你覺得如何?”
“還有辦法,我也可以派少量人潛進周圍的城池內,放火將集市燒儘,然後再把這些人驅趕向想要攻打的城池內,像蝗蟲一樣,讓他們吃光城內的糧食,或者逼得他們造反,你覺得如何?”
他見劉羨已經說不出話了,便再次放聲大笑,拍著劉羨的肩膀說道:“像這種取勝的辦法,我幾乎取之不儘,用之不竭,劉羨兄啊,你說,我是不是掌握了必勝的戰法呢?”
“我不在乎有沒有人在這裡修城,雖然我王在乎,所以我就跑到這裡來,和劉羨你講一講這件事,希望你思之慎之,不要拋棄了老戰友,站到了錯誤的一方去。”
說罷,張方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小曲,表現自己心情愉悅。而在一旁的劉羨,可謂是殺心大起,幾乎想當場就殺了他。
這個人,不對,他已經不是人了,他就是活生生的人形禽獸!是老師陳壽所說的,當末世到來時,人間煉獄所會孕育的,最可悲也最可怕的凶獸!他簡直就是恐怖的化身,自己怎能讓他活著!
但右手剛摸到劍柄,劉羨的肩膀傳來一陣隱痛,令他頓時想起了自己右手受到重創的事實。張方是名勇力卓絕的高手,若是在兩年前,自己和張方搏鬥,勝負大概在四六之間。但在現在,包括自己在內的這些人中,沒有一個人是張方的對手,若沒有提前設計,恐怕是殺不了這隻凶獸的。
想到這裡,劉羨隻好強行壓抑住自己的殺心,用尋常語氣對張方笑道:“張方兄果然戰法高超,晚上我想和你一起用膳,再多請教,如何?”
張方很機靈,他似乎看穿了劉羨的真意,擺手道:“我王的意思,我已經帶到了,劉羨,社稷神器,唯有德者居之,若將來有戰事,該站在哪一邊,你就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說罷,他緊接著就馬不停蹄地跑走了,灰溜溜的樣子,與此前言語中的囂張,還有他本人卓絕的勇武形象,毫不符合。
但劉羨明白,這是此人毫無廉恥心的表現,他是專門來恐嚇自己的。不止是在戰事中,在戰事之外,他也在散播恐懼,他的戰法已經深刻融入到了為人之中。
這是劉羨從未遇見過的對手,已經超越了他對人的想象。他繼而產生了一種預感,滅亡晉室的命運,恐怕就落在這隻凶獸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