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成都王司馬穎率軍返回河北,三王輔政的短暫局麵結束了。轉而來臨的,是齊王獨掌洛陽的新時代。
這是一種必然的發展,原本河北義軍能與河南義軍分庭抗禮,靠的便是司馬乂與司馬穎兩人結成攻守同盟。
二王同盟後,兵力雖不至於勝過河南義軍,至少也相差不遠,加上河北義軍功勞更大,司馬冏便有所顧忌,治國理政,自然事事都要與二王進行商議。
可如今司馬穎離開,同時帶走了十萬兵馬,司馬乂麾下不過五萬人,與之合營的征西軍司又不值得信任。在這種情況下,縱然司馬乂是接管了部份禁軍,也很難再與司馬冏抗衡。
因此,當洛陽隻剩下齊王與長沙王時,司馬乂必然屈居在司馬冏之下。由齊王總攬朝政,長沙王則淪為齊王的輔臣。
好在成都王的主動讓權,令洛陽的緊急政治氛圍頓時一鬆。三王輔政雖然平衡,但到底有火並的風險,可眼下征北軍司一走,征東軍司獨霸洛陽,反倒不至於會兵戎相見。
而且,由於成都王的高風亮節,人們必然會拿齊王的品德相比較。這使得司馬冏必然要注重自己的政治形象,儘可能顧及多方的利益,維護大局的和諧。
否則,一旦洛陽出了什麼動亂,第一時間,天下人就會想請成都王來主持大局,這絕不是司馬冏想看見的。
不過不管怎麼說,洛陽的政局總算是徹底穩定了下來,不至於讓人無所適從了。
此時的司馬冏已然建成了一個規模龐大的大司馬府。在這一月之間,他多次征詢東海王司馬越以及河南尹王衍的意見,征辟洛陽士子,一時間群英薈萃,俊彥群集,其中有:
左長史劉沈、軍諮祭酒劉殷、左記室督曹攄、右記室督左思、左參軍江統、右參軍苟晞、東曹掾張翰、戶曹掾孫惠、五兵曹掾祖逖、主簿王豹、度支曹掾荀闓、都官曹掾李述、客曹掾嵇含……
這僅是大司馬府內的部分人而已,既有在文壇成名已久的前輩文宗,也有在近幾年初入洛陽的後起之秀,有的已經隨齊王良久,有的則是剛剛表態,但無一例外,他們都絕非泛泛之輩,都將在以後的朝堂上大有作為。
而在朝堂之上,齊王更是廣布羽翼。他將自己此前的幕僚多提拔出來。先是以董艾為中書監,司馬越為中書令,掌管詔書的草擬,何勖為中領軍,總管禁軍。
除此之外,又表葛旟為牟平公,路秀為小黃公,衛毅為平陰公,劉真為安鄉公,韓泰為封丘公,號稱“五公”,這五人都坐鎮門下省,分彆擔任散騎常侍與侍中,凡是沒經過司馬冏批準的詔令,一律不得實行。
最讓人感慨的是,他大量吸納了前太子司馬遹的舊臣,任用劉喬、王敦等人為散騎常侍,同時又啟用了先王司馬攸的舊臣,如高光、溫羨等人入尚書省,擔任尚書。如此新舊一體,一時之間,三省內儘是司馬冏的黨羽。
而相比之下,司馬乂的勢力擴張,就難免有些單薄了。
司馬乂本身的班底非常薄弱,相比於司馬潁與司馬冏,他沒有軍司可以直接吸納人才,隻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常山王府。雖然臨時得到了劉弘與劉暾的支持,但到底隔了一層,無法任用其中的人才。
而且,在司馬穎返回河北後,自常山帶來的勤王將士們,也開始出現思戀家鄉,脫隊回鄉的情況。司馬乂為了顧及軍心,也不得不開始著手放行,僅從中挑選部分有誌功名的軍士,補充入禁軍之中。
但司馬冏確實還算慷慨,隻要是司馬乂報上去的功臣名單,基本都委以重任了。
包括擔任司隸校尉的劉羨在內,長沙王府下幕僚,也多得到了升遷:
如劉暾為禦史中丞,劉弘為前將軍,上官巳被任命為屯騎校尉,劉佑為殿中將軍,令狐盛為常從督,王瑚為城門校尉,苗願為武庫令等等。可惜的是,能夠直接乾預朝政的人並不多,多是受人驅持,打打下手罷了。
大概司馬冏也覺得過意不去,在司馬穎走後的次日,就上表奏功,封長沙王司馬乂為驃騎將軍,加使持節,都督內外諸軍事。
雖說這隻是名義上的加封,不可能真把禁軍全交給司馬乂。但至少在名義上,司馬乂是毫無疑問的當朝第二人。
到了這一步,洛陽的人事任命已經基本結束。接下來,這個以齊王為主的新朝廷,打算如何處理朝政,才是天下人所關心的問題。
司馬冏也明白這一點,故而司馬穎離開後,他即刻發布命令,要在七月七破例舉行一次大朝會。
所謂大朝會,本是朝廷一年一度,向天下展現威儀的朝會,一般在元旦召開,隻進行封賞與布告。參與的人,一般包括京中六品以上官員,以及所有的諸侯王,甚至部分外國使節,以此來表現皇帝的威嚴,朝會的隆重,國家的興盛。
而司馬冏此時舉行大朝會,無疑是以此為良機,向天下表明自己要實行新政的態度。
這一日,所有官員都著夏時朱衣朝服,到太極殿前列席坐定,武官按官職大小列陣西方,文官按官職大小列陣東方,相對而坐。在他們北麵的,便是司隸校尉劉羨、禦史中丞劉暾、尚書令王戎單獨列席,其餘三公及宗室王公坐在他們三人之後的高台上,由司馬冏與司馬乂領席,再往上,便是當今天子與皇後。
辰時,大朝會便正式開始了。與尋常朝會不同的是,大朝會自有一套完整的禮儀,並非立刻議事。
待百官王公入席以後,殿中頓起鐘鳴磬響之聲,幽幽冥冥,仿佛自天外而來。而後兩端流水入殿,可見殿上高台間拉起兩根數丈長的粗繩,接著有四名絕美的舞女自兩端翩躚其上,她們赤足長裙,踏繩而舞,隨樂而歌,竟在繩上旋轉自如,宛若精靈。
舞女們相向而舞,踏著粗繩相逢而笑,等到接近以後,如蜻蜓點水一般,又往後旋舞,繩索上下晃動,舞者的美妙身姿也儘顯無疑,令觀看者心神搖曳。
待舞女跳回後,宮女卸下繩索,令樂隊奏《魚龍曲》。而後官僚們在小黃門的引領下,以卑官在前,貴官在後的順序,陸續走到台階下,向天子與皇後敬酒,然後口賀萬歲。
參與此次朝會的約有千人,一輪輪敬酒下來,輪到劉羨時,距離朝會開始已經過去了快一個時辰。他走到殿下,感受著頭頂的目光,甚是標準地躬身長拜,而後起身,飲酒,說道:“祝陛下萬歲。”一抬眼,便看見了分外不相配的天子與皇後。
天子顯然已經乏了,兩眼看著殿外,顯然正神遊物外,少女皇後倒還精神,側首朝著劉羨頷首微笑。
劉羨再拜,就從台前退回席上,在他身後僅剩下數十人,等他們也拜過後,漫長的殿前禮儀終於結束了。
至此,司馬冏終於走到高台中央,手持詔書,對太極殿中的百官公卿們念道:
“夫聖王禦事,動合至道,運無不周,故能人倫攸敘,萬物獲宜。今朕不才,受祖宗之重托,幸於王公之上,夙夜憂懼,唯恐不能仰陶玄風,俯洽宇宙,亢陽逾時,兆庶胥怨,以致邦臧。”
“所謂餐直言,引亮正,想群賢達吾此懷也。吾雖虛暗,庶不拒逆耳之談。稷契之任,諸君居之,望共勖之!”
這是一道簡單的求直言令,念完以後,司馬冏笑言道:
“今日雖是大朝會,但正如陛下所言,是為了我大晉國泰民安,向天下人求直言,諸君有什麼能定國安邦的想法,今日可以暢所欲言。”
說罷,他大手一揮,令宮人們抬來了一張桌案,桌案上設有二十隻銀樽,樽蓋呈白虎形。司馬冏指著桌案上的白虎樽,對眾人道:“隻要是建言有用的,可以白虎樽飲酒,賞金三百!”
司馬冏說得非常大度,但其實事先已經通知過司馬乂等人了。這裡的進言名額是內定的,他很慷慨地分給了司馬乂五人,自己則留有十五個名額,專門用來招攬高門人心。
作為司馬乂的第一重臣,劉羨當然獲得了其中一個名額。但劉羨得知這個消息後,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這位齊王殿下,既然準備招攬人心,何不做得徹底一點,真看看朝中百官的才能呢?這份賞賜對於高門來說,不算多少錢,但對於中底層的寒士來說,卻是一筆巨款了。可搞成內定,對於受賞的人而言,不會感念你的恩德,對於沒得到機會的人,反而會埋怨不公。司馬冏實在是做得有點小氣了。
事實上,這也很難遮掩。當齊王主簿王豹上前念了一篇長達近千字的文稿時,許多官僚的臉色都變了。老實說,王豹的文章不可謂不好,辭藻華麗,又有敦敦親愛之風,內容也中規中矩,是要各郡國推舉賢良文學,擴招太學生。無人能夠挑什麼錯。
但這文章一看就是要好些日子雕琢出來的,臨場怎能發揮呢?於是很多人就猜出了名額有內定的真相,繼而一陣竊竊私語。
就連劉羨也有些受不了,忍不住對一旁的劉暾說道:“朱虛公(劉暾封爵),你覺得齊王殿下如何?”
劉暾是個老成持重的人,僅看了劉羨一眼,撫須笑道:“齊王殿下尚且年輕,心高氣盛,難免有不周之處,不過這也是好事,說不定,你我常常能得到獻言的賞金呢!”
劉羨一陣無語,暗道:合著這老人,是拐著彎罵齊王誌大才疏呢!
不過話說回來,司馬冏安排的這些建言,多半都還是有意義的。這前後上報的十數條建言中,有放出宮中妃嬪的倡儉言論,有新修史書、汲取教訓的想法,也有重修州郡兵的練兵計策,還有裁撤冗官、獎勵多育的計劃,雖然有些短時間內不能實施,但在此時能說出來,也讓人耳目一新。
劉羨又想:無論齊王如何,至少眼下的齊王府,確實還是有許多人才的。
再次輪到劉羨,劉羨便上表淺談了一番自己要開鑿運河,連通汴水與穎水,以利漕運的計劃。司馬冏果然賜酒賜金,還對劉羨承諾說,若是錢糧不夠,他會調撥一些過來。
這本是件喜事,不過在身後部分官僚的低聲議論中,劉羨提不起多高的興致,反而覺得有些狼狽。
但等他落座後,下一個話題頓時引起了他的注意。
隻聽齊王左長史劉沈到殿中道:“殿下,眼下雖然剿滅了趙逆,但更該注意的是,天下仍未徹底平定,關西仍有亂事!”
雖然隻說到了這裡,但在場眾人都明白,他說的必然是益州的趙廞之事。從去年趙王篡逆開始,趙廞就趁機攻殺孫秀派過去的益州刺史耿滕,繼而占據劍閣,割據巴蜀自立。而諸王一直忙著相互征戰,根本無暇顧及於趙廞。眼下京畿既然已經恢複,就到了平定趙廞的時候了。
果然,劉沈提議道:“趙廞跳梁小醜,趁國家大亂,竟然心生妄念,意竊神器!又倒行逆施,凶害蜀民。不殺之,不足以平民憤!殿下,眼下應當遣一名將,火速將其平定,否則,朝廷威嚴何存?”
司馬冏問道:“以卿之見,當派遣何人為將?”
劉沈道:“臣以為,梁州刺史羅尚,最為合適。他曾參與過滅吳之役,是王襄陽(王濬)的參軍,頗有武功。眼下又剛好在漢中,與益州不過百裡之遙。而趙廞依靠裙帶上位,素有無能之名,所倚仗的,不過是齊萬年之亂時南下的流民罷了。”
“隻要以羅尚為益州刺史,並派人南下招撫那些流民。趙廞必然無能抵擋,束手成擒,也不過是羅尚舉手之勞。”
這麼說罷,司馬冏滿意地點點頭,正要給劉沈賜酒時,不料座上的皇後忽然向他揮手示意,道:“齊王殿下,我有些話想問,可以嗎?”
司馬冏當然不會和一名剛十七歲的少女計較,笑道:“皇後有什麼話想說?”
“既然要用名將,為何不啟用鬆滋公呢?莫非鬆滋公不若羅尚嗎?我記得元康九年的時候,還是他招撫秦州流民,送其南下益州的吧?”
此言一出,全場都有些尷尬。
其實說到派遣名將,幾乎第一時間,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劉羨,但緊跟著又移開,並認為他不合適,理由不言自明:劉羨一定有平叛的本領,但是誰都不敢賭,劉羨去了巴蜀後,到底還是不是晉臣。若不是,那他的危害,恐怕比趙廞要大得多。
而劉羨也深知這一點,無論內心中正翻滾著怎樣的波瀾,他都唯有低首不語,不發一言。
不過這不好在堂上明言,司馬冏隻好說:“殺雞焉用牛刀?京畿正需要鬆滋公理政,朝廷派羅尚足矣。”
至此,這個話題便結束了。這不過是大朝會上的一個小插曲,並沒有幾個人在意。結束以後,除去對司馬冏假恩賞的些許微詞外,大家對這次朝會還是感到滿意的。
至少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朝廷的一切都走入了正軌,若會上的那些建言真能一一落實,假以時日,或許真能回到太康時期的安定治世。
但離奇的是,在朝局將走向好轉之際,洛陽竟破獲了一樁匪夷所思的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