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疾,你和我說過,在隨你老師學習的時候,你學過信與義的道理,但你不是很明白,那些持大義犧牲自己來挽救信的人,到底懷著怎樣的信念。說來其實很簡單,其實那時候,對於有些生活,人是無論怎樣也無法忍受的。
你五伯劉諶就是這樣的人,他平日裡是一名謙和溫雅的文士,但在聽到你祖父決定投降的消息後,他無法接受,當即提了長劍就要衝到朝堂去。說要一劍殺了朝中的主降派,再領城中剩餘軍隊,與鄧艾決一死戰。
但真的衝到朝堂上,他一個人又能乾什麼呢?最大的主降派就是你的祖父,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殺了他的父親,國家的皇帝。
結果他也隻能是大罵群臣一番,然後失魂落魄地回來。他對你父親說:“六弟,國家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應該是君臣父子一起為社稷死戰啊!不這樣的話,如何去見大漢的列祖列宗呢?”
你父親便安慰他說:“五兄,我們去找大哥,再去勸一勸大人,還有挽回的餘地。”
你五伯則心灰意冷地說:“六弟,沒用了,降表已經送出去了。”說到這,他突然又苦笑說:“黃崇、諸葛尚、趙廣、張遵、李球他們都戰死了,為國捐軀的將士更是不知凡幾,昭烈的子孫現在反而要投降,先烈們的血,莫非就這樣白流了嗎?”
當天晚上,你五伯就帶著他的妻小到昭烈祠,相約赴死,血染祠堂。
此事對你父親震撼極大,當夜他翻來覆去睡不著,等到全城萬籟俱寂的時候,他反而坐了起來,悶悶地走到窗台前,看了兩刻鐘的星空。
人在快樂的時候,看星空會覺得無比的歡喜,人在悲苦的時候,看星空就會空前的寂寞。我知道他是後一種,就起身打算給他衝碗茶湯,結果他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問我說:“希妙,你願意和我一同殉國嗎?”
這話讓我嚇了一跳,抬頭正好對上了他的眼睛。當時夜色朦朧,房中沒有點火,我看不清你父親的臉,但他的眼神像夜空一樣哀傷。我本來是不想死的,但看到你父親那樣心碎,我又想,我必須分擔他的憂愁。
於是我答應了。
那天晚上,你父親在房中立了你曾祖的靈位,然後拿了一把劍,說好先殺了我,然後自殺。我點燃蠟燭後,就在牌位前閉目等死。
說不害怕那是假的,白日裡我還在為能夠苟活而僥幸,眼下怎麼能輕易下定決心呢?而當你父親拔劍的時候,我其實一直在發抖,心中念著大兄的名字,希望一劍以後,我就可以直接看到他。
可劍鋒貼上了我脖子,卻遲遲沒有動作,隻有風吹落葉般的顫抖。然後我睜開眼睛,發現你父親在哭,他還是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他從來沒有殺過人,實際上也不可能殺人。
最後你父親扔掉了劍,抱著我在靈位前哭了一宿。他對我說:“希妙,我是個懦夫。”
我不知道該如何勸慰他,隻能不斷拍他的背,後來我也會想,如果當時就死在成都,或許也挺好。
第二天,鄧艾的大軍開進成都,你祖父抬棺自縛,領著我們一眾宗室向魏軍投降。
從這時候開始,我們就正式是亡國奴了。
我們本以為會得到極大的羞辱,沒想到鄧艾頗有古名將之風,他親手解開你祖父的束縛,燒了棺材,並且赦免了我們。這讓我們很是驚奇,還以為司馬氏寬宏大量,但很快就哭笑不得的發現,這一切是鄧艾自作主張。
他不僅讓我們住在原本的宮殿裡,還擅自以曹魏天子的名義,上表你祖父為扶風王,命部下為益州刺史,各領州郡,自誇說:“諸位幸虧遇到了我,不然怎麼能夠善終呢?”又說:“薑維確實是有才能的,隻不過是遇到了我這個天敵而已。”還同時征召蜀地百姓,打算在江水中建造船隻,乘勝東下,攻滅東吳。
我該如何評價呢?鄧艾他確實是軍事上的天才,但卻是政治上的矮子。他立下了滅國之功,本來就是不賞之功了。竟然還自作主張,安置朝中官員,尤其說要封你祖父為扶風王這件事,要知道,連當時的司馬昭都還隻是晉公!
更彆說還打算滅吳,滅吳以後,他的功勞比晉公還大,要怎麼封賞呢?他這樣的做法,完全是自尋死路。所以很多人都暗地裡嘲笑他。
但他死後,該怎麼辦呢?我們這些人,又該何去何從呢?我們都很茫然。
到臘月的時候,我們聽到消息說,魏軍主帥鐘會正在率軍前來與鄧艾會和,這時我們還在被看押,雖然吃喝無憂,可沒有冬季禦寒的衣物,所以鐘會就派了人來送冬裝。本來是平平無奇的一件事,但你父親在衣物的夾層裡發現了一匹寫了字的信件,開篇寫著:“願陛下忍數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複安,日月幽而複明。”,上麵還蓋了大將軍的印戳。
再讀信中的小字,我們這才知道,原來大將軍已經假降了鐘會。
他看出鐘會與鄧艾勢同水火,司馬昭又容不下鐘會與鄧艾,所以他打算借助鐘會之力,先除去鄧艾,然後消滅其餘曹魏將領,而鐘會沒有嫡係,要掌握軍隊,也隻能任由他擺布,這樣就能夠恢複大漢社稷。若計劃成功實施,說不得還能乘勢再次北伐,一舉奪下關隴三州呢!
但這不是大將軍一人能完成的計劃,他在信中說,他眼下長期在鐘會身側,並不能指揮軍隊,很多條件尚不成熟,等他除去鄧艾之後,就再派人和我們細談。
我們得到消息後,一時震撼得都不知該如何是好。皇帝都下令投降,可麾下的將領仍然矢誌複國,這是亙古以來都沒有出現的奇事。戰國時韓魏趙三家滅智,豫讓為舊主智伯報仇,也不過是毀壞自己身體隱藏身份,以求殺死仇敵,這就傳為千古佳話,但和大將軍的所作所為相比,又何值一提呢?
這樣的賢臣卻還要被皇帝猜忌,被同僚攻擊,導致社稷因此傾覆,我們這些人真是羞愧地無地自容。你祖父翻來覆去地看大將軍的信,沉默半晌,突然對你大伯說:“無論此事成與不成,我都無顏再見大將軍了,這件事就由你去負責吧。”
你祖父的意思很明白,要他像大將軍一樣矢誌複國,他有自知之明,他做不到,隻能讓你大伯去做。但若是真成功了,他也無顏再做皇帝,就相當於變相地傳位給你大伯了。
大將軍的動作非常迅速,過了大概四五天,也就是在景耀七年的正月初一,鐘會突然抓捕鄧艾,以謀逆罪名將他檻送京師,所謂的一代名將,最後還是倒在了自己老對手的手裡。
然後第二天,鐘會就撤走了大部分看管我們的人員,還換來了幾個我們相熟的侍衛,我們幾乎可以在宮城裡自由活動了。
也是在那天當晚,有個宮女來宮中送飯時,在食盒裡藏了一封信,裡麵帶來了大將軍最新的計劃:
他已和鐘會說好,在正月十五這一天抵達成都城,而後鐘會會把所有的蜀漢舊臣、魏軍軍官召集到城中議會,而大將軍的軍隊就留在城西的永平橋、長升橋二處。隻要等軍官召集之後,他逼迫鐘會將其殺死,而城外的軍隊則乘勢發難,奪下成都的所有城門,大局就定下來了。
這個謀劃的要點在於兩處:一是大將軍在城中能否順利殺死魏將,鐘會是否會聽命於他,但事情已經進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我們隻能信任他;二是誰來主持城外的漢軍發難,畢竟城中召集軍議,不隻是魏將要前去,所有的漢軍軍官也要前去,否則就會令人生疑。而在軍中無將的情況下,是不可能執行這個計劃的。
所以大將軍的意思是,需要一個能令所有漢軍無條件相信的人站出來。這個人最好是你大伯,他是蜀漢太子,隻要一現身,漢軍將士一定會相信他,聽他號令。
當然,這些都是我聽來的,具體的細節可能有所出入,畢竟事關重大,除去你大伯和你父親外,其餘人並不知道更多。
我想你一定會好奇,這裡麵為什麼會有你父親的事情吧。
因為他和你大伯感情很深,從小到大,你祖父其實並沒有怎麼操心過你父親,除了你祖母吳昭儀,平日裡最關照他的就是你大伯劉璿。從你父親的發蒙算起,到你父親學禮樂騎射,元服,操辦婚禮,選定封邑,都是你大伯一手操辦的,對你父親來說,長兄如父不是一句空話。
雖然大將軍計劃上說得很好,裡應外合,頗有勝算,但是實際上大家都知道,無論是對大將軍還是對你大伯,都是一路龍潭虎穴,稍有不慎,可能就變為飛蛾撲火。你父親不願意讓你大伯一人去做這件事情,再加上他還有一腔熱血,還想為國出力,就向你祖父和你大伯說情,執意隨你大伯一同前去。
我勸不住他,當然也沒有理由勸他,這是你父親作為大漢子孫,應該為江山社稷承擔的責任,也是我也應該承擔的責任。從定下計劃的那天起,你父親就開始在武擔山頂頻頻遠眺,因為大將軍說,隻要等他在鹹陽門放火,那就是動手的信號。
十幾天的功夫,說起來很短。可對你父親來說,可謂是度日如年。
他起初很亢奮,但幾日後又開始患得患失,如坐針氈,以致於常常在夢中驚醒,睡不著後就出門到山上磨劍。大概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已經被負擔壓得喘不過氣了吧。
到了正月十五那天,我們果然聽到城中的軍號,再從武擔山上往下看,可見大量魏軍開進到成都城附近。
我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軍勢:旌旗連天,軍帳如雲,精甲曜日,就連在郫江邊飲水的馬匹,都好似風吹野草,根本望不到頭,而按照大將軍透露的情報來看,此時成都周遭的軍隊大概超過二十萬人,而大將軍的計劃,就是要在三四日內,將這二十萬軍隊一舉吞並。
現在想來,這是一個多麼癡人說夢的計劃啊!
但是從你曾祖昭烈皇帝開始,到諸葛丞相,再到薑維大將軍,他們都是這種意誌偏執到不可思議的癡人,無論是多麼遙不可及的夢想,他們都不會放棄。
可這種夢想,不是常人能承擔的。你祖父不行,你父親也不行。大將軍隨手灑下的一點塵埃,都足以將他們壓垮。
在正月十五那天晚上,鹹陽門沒有火,第二天也是一樣,第三天也是一樣。就當我們以為大將軍已放棄了的時候,在正月十八那天傍晚,鹹陽門終於點起了火。你大伯與父親二話不說,帶了幾個侍衛就走小道出宮了,這是一條隻有我們宗室知道的密道,可以直接從武擔山的宮牆裡出城。
等你父親離開後,我和我姑姑、你祖母、你大伯母還有許多女眷,就在宮中的祠堂,也就是大漢列祖列宗的靈位前,為你大伯與你父親祈福,希望他們能夠平安歸來,希望大漢社稷能夠光複,也希望這世間再沒有戰爭,沒有血淚。
但是世道就是這麼殘忍,你其實也知道結局,人的願望從來就是微不足道的。
我們在宗廟祈禱了大約一個時辰,忽然你二伯衝進來,氣喘籲籲地說:不好了!著火了!兵亂了!
我不知所措,出廟去看,才發現,原來不隻是鹹陽門燃起了火,江橋門、衝治門、長升門……成都三城的所有城門,包括城中的坊市、街道都燃起了熊熊大火,百姓的慘叫、喧嘩、混亂,哪怕隔著兩道城牆,我也能夠看見。
這種情形不可能是大將軍的計劃,所以答案隻有一個——魏軍將領發動了兵變,大將軍他失敗了……
那麼多兵士,在突破了鐘會的封鎖後,他們不隻是在攻殺政敵,更是在成都城儘情洗掠,而他們又不隻是搶奪財物,無論老少婦孺,隻要遇見了,都由他們性子殘殺玩樂。甚至……搶掠到了皇宮裡……
他們氣勢洶洶地闖過來,不需要任何理由,當時你大伯母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堂兄,就站在門口,他不知所措,被迎頭的魏兵一刀劈在頭上,當場不成人形。那年他才十歲,長得聰慧可愛,機敏討喜……
而後魏兵們就圍著你祖父的妃子們,動手動腳,開始當眾淩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甚至連你的祖父還被魏兵們抓起來,逼問有沒有藏匿的財物,你祖父答不上來,竟挨了一頓老拳,連衣物都被剝了……
辟疾,我本不想和你說這些,但是世道就是這樣,男人一旦成為失敗,妻小就會淪為奴隸。
若非你二伯反應得快,把我連帶著你幾個伯母藏到一個暗室裡,否則連我們也在劫難逃。
連皇宮皇室都是如此遭遇,其餘地方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後來我才知道,與我家齊名,大名鼎鼎威震華夏的關伯父家,被龐會趁亂滅族,全家上下二十六口人,無論男女老少無一幸免。
朝中稍有名氣的大臣將領,如太仆蔣顯、大尚書衛繼等人,也儘數被殺。
裡麵也有我的父親母親……我不止沒能見他們最後一麵,甚至連屍首也沒有見到……
殺到最後,發狂了的魏軍甚至還因搶劫不均自相攻殺,趁勢殺死了鄧艾父子與師纂等同僚……
辟疾你說,這種悖逆人倫的慘劇,為什麼會出現在人世呢?他們這樣卑劣的人,又憑什麼贏了大將軍呢?從那時候起,我就領悟了,勝敗是完全不講道理的,以成敗論英雄也不過是一種世人的一種自欺欺人。成功就是成功,失敗就是失敗,無關於道德與器宇。
可能是上蒼也看不下去這種情景了吧。到了半夜,天上刮起了狂風,然後是烏雲間一陣狂亂的電閃雷鳴,冬日的暴雨接著就鋪天蓋地地打下來,讓我一度覺得這世界就要末日了。而我們幾個女眷躲在暗室裡,聽著外麵的響動,害怕得渾身發抖,卻又要強忍著一動也不敢動,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當時我突然想,你父親怎麼樣了呢?他還好嗎?
我之前無比希望能早些見到他,現在則希望能晚些見到他,甚至希望他就此遠走高飛,一去不回。
可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的心中隻有無儘的悲哀:呆在看不見光明的暗室內,我忽然覺得自己的餘生可能也就如此了。
大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等外麵的叫罵聲、哭喊聲漸漸停歇了,我們知道,是那些魏兵們搶夠了玩累了,你二伯打開門縫,發現他們都走了,這才把我們幾個女眷拉出來。
我們剛一出來,看見李昭儀正一言不發地打理著頭發,她的身上全是汙跡,但她的神色全很莊重。她是你二伯的母親,平日裡沉默寡言,並不得你祖父喜愛,這一天也是如此。
你祖父此時被扒了外衣,隻剩一套內服,身上很冷,他對李昭儀說,要找些衣服。可李昭儀打理完後,看都不看你祖父一眼,然後她自殺了。
她是用劍自刎的,她的血飛濺出來,還冒著熱氣。
你五伯在宗廟自殺的時候,流血還是這樣一件神聖的事情,可在那一晚後,鮮血就不再稀奇了。
大殿上到處是血,不隻是地上,桌案上,紗帳上,靈位上,全都是紅褐色的血跡。也不止是她,很多昨日還熟悉的親人,此時已經變成了麵目全非的屍體,其中甚至有你的祖母吳昭儀。
辟疾,這是我第一次目睹這麼多死亡。可我哭不出來,不是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而是感到茫然,也感覺到了無生趣。
這樣的世道下,沒有了國家,做一個亡國奴,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我想到這,才切實地感覺到,你五伯的自殺是有先見之明的。
也就是這個時候,你父親回來了。
當時大雨仍然沒有停,我們所有人都茫然地坐在宗廟內,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簡直就像做了一場醒不來的噩夢。我們聽到門外沉重的腳步聲時,都嚇了一跳,還以為魏兵又折返回來了。我當時想跑,可腿腳上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更彆說跑了,所以心裡就已經任命,閉著眼睛準備等死。
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這時再睜開眼,發現你父親站在門口,渾身濕漉漉的,衣服浸滿了血,步履闌珊,表情比死人還要可怕。
就是從那天開始,他性情大變,再也不像從前。
…………
雖然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在那天遇到了什麼。不過我也從不多問,所有那天看見你父親的人,都不會多問。
他們兄弟出發的時候,滿懷壯誌與憧憬。
當他淋著大雨回來,背上是你大伯挨了七十八刀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