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芳華聞聽此言,神情一暗,緩緩道:「雖然大家都知道皇甫將軍是冤枉的可是朝廷有明旨皇甫雋這個名字從他被殺的那一天起,便成了整個大晉的禁忌」
老嫗慘然一笑道:「老身和這些十裡八村的鄉親們都一樣都是普通的小民對朝廷那些爭權奪利、爾虞我詐不懂也不想懂」
「可是百姓的心裡都有一杆秤,誰真心對百姓好,百姓們就愛戴他,擁護他這麼多年過去了,皇甫將軍當年拴馬的石樁,曆儘風雨,仍舊完好無損地被百姓們保護著百姓們不敢對外來人說這石樁的來曆,更不敢將皇甫將軍的名字刻在上麵」
「隻是,百姓們在心裡都在時時刻刻地念著皇甫將軍的好從來都不曾忘記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這裡與皇甫將軍有關的一切」老嫗緩緩的說道。
「皇甫將軍死了他的軍隊也散了村裡當年送走的男丁也都下落不明,杳無音信一年過去,兩年過去,許多年過去了那些曾經參軍的男兒,無一人回來」老嫗閉著的眼睛,微微地
顫動著。
張芷月和溫芳華心中也是一陣淒然,想要說些什麼安慰著老嫗,可是卻不知道到底該如何開口。
「時間久了,很多人都覺得,那些男兒們啊真的就再也回不來了或許他們早就死了死在了沙場,或者死在了那一場人禍最初的時候,還有一些鄉親,站在村頭眼巴巴地看著、望著、盼著想著,或許有一天啊,他們說不定就回來了可是,時光流轉,等的人漸漸地老去、死去到最後啊,村頭再無一人等候了」
「盼兒歸的老父老母,都漸漸地逝去了;盼夫歸的婦人,或者無奈地守寡,或者另嫁他人,遠離了這個傷心的村子;盼情郎歸的女娘,漸漸地心冷了,失望了,情淡了,也就再也想不起曾經的山盟海誓了」
那老嫗說到這裡,忽地似自嘲的笑了笑道:「隻是,這個村子啊,因為再無壯年男丁,且家家戶戶都是一些形單影隻的女子,便有了另一個村子的名字叫做,寡稀村意思呢就是寡婦多,人煙稀少之意久而久之,人們讀串了音,這村子就有了另外的一個名字叫做綰溪村反而是,之前這村子真正的名字卻逐漸地被人遺忘了
」
「歲月啊不僅能改變很多人,還能改變很多事,很多東西」
「阿嬤您還想著您的阿恒哥哥麼?」張芷月忍不住小聲的問道。
「當然想我無時無刻的不在想著我的阿恒哥哥杏娘雖然老了,走不動了,不能到村口去等著阿恒哥哥回來連後山的那片杏林結的杏子吃上一口,都覺得酸牙嘍可是,杏娘的心從來都沒有變過杏娘跟阿恒哥哥有過約定」
她抬起頭,朝著張芷月和溫芳華柔柔地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綻開,花白的頭發輕輕的飄蕩。
那笑,滿是幸福和知足,竟沒有絲毫的憂傷和悲哀。
「杏娘無論多久,隻要活在這世上一天,都會等著她的阿恒哥哥,回來,娶她!」那老嫗就這樣笑著,仿佛她的阿恒哥哥,就站在她的麵
前。
「可是阿嬤您難道一點都不悲傷麼?您的阿恒哥哥,有可能真的再也回不來了,或許他早就不在這個人世了」張芷月雖然不想說出她心裡的話,生怕這些話會刺痛眼前這個慈祥的阿嬤。
可是張芷月亦不忍心欺騙這個老嫗,因為她守望了一輩子的希望,那個人,他真的回不來了
可
是,張芷月的話說出口,就開始後悔了,她趕緊低下頭,小聲的說道:「阿嬤對不起」
「芷月丫頭用不著說什麼對不起阿嬤啊,知道你什麼意思莫說在你們的眼中,在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的眼中,阿恒已經死了對麼?」老嫗說得很直白,卻也很淡然。
「阿嬤我」張芷月一陣淒然,緩緩地低下頭去。
「丫頭,不要自責每個人都不一樣,自然想法也就不一樣所以,誰認為阿恒哥哥死了,都是正常的」老嫗擺了擺手道。
忽地,她看著張芷月,一字一頓道:「隻是丫頭啊,死這個字,你真的懂麼?什麼樣的人,才是真的死了呢?什麼樣的情況,才是一個人徹底的死去了呢?」那老嫗微笑著看著張芷月,眼神之中滿是深意道。
「這」張芷月突然發覺,若是這老嫗不這樣問她,她也真的沒有認認真真的想過這個問題。
她是醫女出身,自己的阿爺更是一個醫者,從小起,她就見慣了不少人死去。
可是,什麼樣的死,才是真正意義的死了呢?
這個問題,從來沒有人問過她,在此之前,她以為自己十分理解什麼是死。
張芷月想了想,這才開口小聲的說
道:「從醫理上講生機斷絕,六識儘喪這人便就是死了」
「丫頭原來你竟然還精通醫理啊隻不過,你所說的死,隻是醫道上的死你可有想過,什麼樣的人,才是真正的死麼?」老嫗緩緩地說著。
「阿嬤您的意思是」張芷月有些不解的問道。
「罷了,換個說法確定一個人死了,是不是要親耳聽到與他有關的人說他死了的消息,除了這些,還要親身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死的」那老嫗看著張芷月道。
「這阿嬤說的是」張芷月點了點頭道。
「然後呢?這些就可以斷定,這個人是真的死了麼?」那老嫗一直看著張芷月,不慌不忙的說道。
「親耳聽到一個人的死訊,亦知道了他到底是怎麼死的那這個人不是真的死了,還能是什麼?」張芷月被這老嫗問的有些迷茫,喃喃的說道。
「不這還不夠,知道這些,就足以說明這個人真的死了麼?」那老嫗緩緩地搖頭,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啊難道僅僅憑著他身邊要好之人的三言兩語,和自己聽來的死因,就要斷定那個您心心念念的人死了麼?
丫頭,愛一個人,不是這個樣子的,尤其是在生死的麵前,更不該是如此的」老嫗意味深長的說道。
張芷月心中一顫,看了看溫芳華,卻見溫芳華也十分注意的聽著,不停地微微點頭。
「可是,既然知道他的人都說他死了,而且怎麼死的都講得清清楚楚,那這個人的死,還有
什麼可懷疑的呢?」張芷月忽地又想起蘇淩來,心中又是一陣悲傷,帶了些許的哭腔道。
「丫頭啊方才我問過你,你愛蘇淩麼,你告訴我,你愛他你可以為他做任何的事情可是,就是這個他是否死了,你卻如此草率麼?」
老嫗聲音重了一些,緩緩歎道:「老身年輕的時候便喚作杏娘,芷月丫頭,我等了我的阿恒哥哥等了五十餘年,從我青春年少,如你們這般美好的年歲,一直等到如今白發蒼蒼,垂垂老矣這麼多年來,有關皇甫將軍麾下士兵最後的遭遇,老身聽了無數個不同的描述甚至有人明確地告訴我,阿恒是最早被處死的那一批士卒甚至連那天他被處死時,穿的什麼衣裳,都講得有板有眼可是我不相信,從來都不相信,一個字都不相信!」
那老嫗說的不容置疑,聲音無比的堅定。
「阿嬤
」張芷月心神劇震,緩緩的喚道。
「芷月丫頭,既然聽到的死的是所愛之人,那這樣的消息就不能如此輕而易舉地相信因為你愛你的蘇淩,而杏娘愛她的阿恒哥哥這世間,沒有什麼力量能讓相愛的兩個人分開」
「死亡,亦不能!」
「既然相愛,為何要聽到一些不好的消息,什麼都不做,便就認定了他死了呢?那可是你所愛著的人啊,就因為一個或者一些不相乾的人說了幾句話,就相信他已經不在這個世間了,他已經死了麼?」
「我」張芷月低下頭去,知道,這老嫗說的這些話,其實是有意為之,就是在說她自己。
自己可不就是方才聽到了策馬狂奔的斥候的喊話,才深信不疑地認為蘇淩他已經死了的麼?
「可是,阿嬤,我方才聽到的是蕭丞相的斥候喊話,如果蘇淩未死,他斷斷是不會這樣喊話疾馳的」張芷月還是滿心憂傷的說道。
「芷月丫頭啊難道這什麼斥候的官爺,他的消息就不能是錯的,就不能有誤麼?」老嫗一字一頓道。
「或者,你隻是道聽途說,就相信蘇淩已死了麼?芷月丫頭,杏娘我等了阿恒哥哥五十年直到現在,我還固執地認定我的阿恒哥哥並未死
雖然我越來越覺得,阿恒哥哥生還的幾率越來越接近不可能了可是,我依然堅持!」
「那麼,怎樣才能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所愛之人,到底還在不在這個世間呢?」張芷月終於歎息了一聲,抬頭看向這老嫗。
「要親眼看到他看到他的人」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要真真切切地看到他好好的,還是一具沒有了生機的屍體!隻有親眼見到,才能認定生死,否則,一切都不是最終的結果」
「所有的未見,都是不愛的揣測,都是虛妄的悲傷」老嫗緩緩抬頭,看著如血的殘陽。
風吹起她如雪的白發,這一刻,她的神情從未有過的堅定和安詳。
「杏娘守了阿恒哥哥一輩子,等了他半生的時光可是,杏娘沒有等到活著的阿恒,但也沒有見到死去的阿恒的屍體啊所以啊,杏娘並不覺得有什麼好悲傷的」
「杏娘啊,總會這樣想沒有見到屍體,就說明一切都還有希望阿恒哥哥他就還在這個世上,可能因為這樣或
者那樣的不為人知的原因,他始終沒有回來而已,隻要杏娘每天的等著,等在這舊屋子裡,等在後山的杏林之中」
「杏娘的阿恒
終有一日,必將會回來」
「阿嬤」張芷月和溫芳華心中的鬱結終於被緩緩的打開,輕輕的喚道。
「不管回來的是人,還是屍體他都會回來的!其實不用自怨自艾,也不用悲傷人這一輩子啊,真的太漫長了有一個念想,心中有一個人,時時刻刻地想著這樣才不會無聊和孤單芷月丫頭、芳華丫頭,你們說,是不是」
老嫗說著,望著張芷月和溫芳華,緩緩地笑著,慈祥而滿足。
「阿嬤說的是是芷月對蘇淩的愛,比不上阿嬤對阿恒的愛我怎麼會憑著一句斥候的話,就認定蘇淩哥哥他死了呢」張芷月眉頭微蹙,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在責備自己。
「芷月你已經很堅強了何必對自己如此求全責備呢」溫芳華趕緊握著張芷月的手安慰道。
那老嫗這才笑容舒展,心疼的看著張芷月道:「芷月丫頭你年歲還小,經曆的事情畢竟有限在年輕的一輩人中,你已然是心智極為堅定的人了」
「隻是你想要弄清楚,你的蘇淩哥哥到底是怎麼回事麼?」老嫗淡淡的笑著問道
。
「想從我知道這個消息開始,這個念頭便在芷月的心中瘋長,一刻也未曾停息過」張芷月聲音堅定,一字一頓道。
她的臉上,再也沒有了方才的悲傷和淒然,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堅定和執著。
「那便回去回到蘇淩生活的地方去,去那裡見每一個與蘇淩有關的人,問一問,你的男人,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他們每個人都說你的男人已經死了告訴他們,沒有見到屍體,你的男人就還活著,活得好好的!」那老嫗的聲音也驀地大了許多,像是在鼓勵著張芷月。
張芷月驀地攥起了拳頭,使勁地點了點頭道:「阿嬤說得不錯,懦弱和哭泣,解決不了問題,也找不到芷月想要的答案,更救不了蘇淩!所以我要回去!」
「芷月你想清楚了?你真的要去蕭元徹的軍營之中,尋找蘇淩,打探與他有關的消息?」溫芳華眉頭微蹙,其實還是有些不太放心張芷月去的,畢竟那裡是蕭元徹的軍營,張芷月要去那裡,意味著,很多不確定的危險會隨時出現。
「芳華阿姊芷月想清楚了,芷月要進蕭元徹的軍營,就算千難險阻,危險重重隻要知道蘇淩他沒有死,一切都值得!」張芷月堅定的說道。
「可是芷月有句話,我還是要說
在當麵的我其實並不讚同你入蕭營畢竟蘇淩當初將你留在綰溪村,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你若現在回去,當初蘇淩為你謀劃的一切都將沒有意義」
溫芳華頓了頓,又道:「不過現在蘇淩的情況不得而知,我也知道,強留你在綰溪村,是無論如何也留不住你的蘇淩的生死,無論如何,你也會弄個清楚明白但是,芷月,你有沒有想過,你抱定了所有堅定的信念和希望,去了蕭營,等待你的最終的答案,可能就是蘇淩他已經死了芷月,你可曾想過,真的是這樣,你該怎麼辦呢?」
那老嫗聞聽溫芳華如此問,也緩緩的看向張芷月,似乎十分期待她的回答。
「阿嬤說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讓我相信蘇淩已經死了,就要讓我張芷月親眼看到蘇淩的屍體否則,無論是誰,蕭元徹也好,郭白衣也罷,便是百個千個人都說蘇淩已經死了」
「我張芷月,亦是不信!」
那老嫗聞言,欣慰的笑著點了點頭道:「芷月丫頭大膽的去吧,蘇淩在那裡等你!」
溫芳華眉頭仍舊微蹙,半晌方一跺腳道:「芷月若是你去了蕭營
真的看到了你的蘇淩,隻是躺在營中的一具冷冰冰的屍體的話呢,你該怎麼辦」
「我我沒想過」張芷月神情一暗,使勁地咬著自己的櫻唇。
「芷月丫頭不要害怕,假如你真的看到的是一具屍體,那也是了了你的心願了,不是麼?你還能見到你的蘇淩哥哥還能與他死在一起」
那老嫗緩緩地搖頭歎息道:「而我恐怕這輩子與我的阿恒哥哥葬在一起,都將是難以完成的奢望了」
那老嫗緩緩地說著,緩緩地笑著,直到這時,她的笑容中才有了淡淡辛酸之意。
張芷月心神劇震,忽地使勁地點了點頭道:「若是看不到蘇淩的屍體,那蘇淩就是沒有死,那我張芷月便在蘇淩的營中,等候蘇哥哥歸來!」
「他一日不歸,張芷月便等他一日,他一年不歸,張芷月便等他一年!他十年不歸,張芷月便等他十年日子一天天過很快的」
張芷月像在對溫芳華說,又像在對這老嫗說,而更像是在對自己說。
「倘若蘇淩哥哥真的死了,那我張芷月便親眼地看著他的屍身裝入棺槨,我要親眼看著他入土為安」
「然後張芷月的一生便也就過完了
」
說到最後,張芷月的聲音雖小,卻說得堅定而釋然。
溫芳華聞聽此言,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顫聲道:「芷月萬一真的你可千萬不要做傻事啊!」
張芷月擺了擺手,忽地朝著那老嫗施了一個大禮,恭敬地說道:「多謝阿嬤教我張芷月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些什麼了!」
那老嫗並不說話,隻是笑吟吟地點了點頭。
再看張芷月一拉溫芳華道:「芳華阿姊,咱們這就動身,咱們來時的馬兒就在外麵現在咱們策馬前往蕭元徹的大營,定更天之前,必然能夠趕到到時候,便可以知道我蘇淩哥哥所有相關的消息了」
溫芳華起初有些為難,稍作遲疑,但心中明白,如今攔著張芷月不讓她去蕭元徹的大營,是絕對攔不住的。
溫芳華的性子灑脫,最終朝著張芷月淡淡一笑道:「好吧這許多天了我也該回去見見我家不浪了芷月妹子,阿姊陪你一起去!」
「謝謝阿姊!」
再看一紅一綠,兩個女娘大步走出那農舍,站在門前,朝著屋中端坐的老嫗深深施了一禮,這才轉頭,大步朝著院中的兩匹馬走去。
張芷月和溫芳華皆纖腰一擰,翻身上馬,同時揚鞭打馬,清喝一聲道:「馬兒,咱們走——駕——」
兩匹駿
馬,皆唏律律地嘶鳴了一聲,四蹄
揚起,朝著蕭元徹的大營,疾馳而去。
馬蹄消失,那一紅一綠的身影也消失在那老嫗的渾濁的眼中。
太陽,終於在這一刻,落下了天際。
那農家的屋中,陷入了一片深沉的黑。
那老嫗仍舊坐在那裡,不動不言,渾濁的雙眼看著張芷月和溫芳華離開的方向。
終於,她緩緩的一聲歎息,那歎息,滄桑之中帶著無儘的孤獨。
「阿恒哥哥客人走了杏娘也該去杏林中為你摘些杏子了」
那蒼老的聲音響起,不知為何,卻帶著從未有過的悲傷。
「阿恒哥哥杏娘窮其一生,都未曾等來你或生或死的消息可是,阿恒哥哥啊杏娘卻知道自己已經老了老到,或許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來杏林給你摘杏子了」
「不過,阿恒哥哥,你要相信杏娘杏娘不久便可以與你相見了」
「這一見啊杏娘永遠都不要再與阿恒哥哥分開了好不好?」
夜,月光如紗。
當年有明月,曾照癡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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