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如霜所贈請帖上顯示的地方正是林澹當日走失的沙漠,祝如霜定然是在那裡遭遇了什麼,才不得不跟著林澹回林府,甚至同意和林澹成親。
林府究竟是什麼來頭,竟然逼得祝如霜要用這等隱秘的方式向他們傳達線索。當時他們四人同在一處,祝如霜卻始終不肯直言真相,是為了避著林澹?那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年身上到底有什麼秘密。
為今之計,沙漠自然要去,林府也要派人盯著,以防祝如霜在裡麵遭遇什麼不測。
賀蘭熹和宋玄機回到客棧,預備稍作休整,明日天一亮啟程。長孫策在西洲有家不回,也在客棧要了一間上房,就在賀蘭熹隔壁,這便給了賀蘭熹下手的絕佳機會。
月黑風高,客棧房間的燈一盞接著一盞熄滅。賀蘭熹確定隔壁沒有動靜了,下床來到牆邊,麵朝長孫策房間的方向簡單施了一個隔牆取物術。
牆壁憑空出現了一個空洞,一個白色的瓷瓶穿越空洞,從長孫策房中徑直飛進賀蘭熹手中,這正是白日長孫策對他們使用過的,話多多辣椒水。
賀蘭熹的《丹藥學》學得很不錯,每次考核都能獨占鼇頭。一般靈丹藥水,隻要他稍加鼓搗,一定能找到其中奧妙。
賀蘭熹披上外衣,坐於燈下,對著那瓶辣椒水反複端詳,認真鑽研,又翻出自己的《丹藥大全·中級》仔細對照,最終斷定:這就是普通的辣椒水。
很好,不愧是你,長孫經略,又被騙了。混天道前途堪憂啊。
可那個時候祝如霜和宋玄機的話確實比平時多了不少,這又如何解釋?
賀蘭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甚至有了一個過於離譜的猜想。
難不成,為了修無情道被迫惜字如金的人……不止他一個?大家都和他一樣,為了修行刻意壓製了自己的本性?
他想象了一下宋玄機和祝如霜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模樣,頭皮一陣發麻。
翌日,天際初亮,睡夢中的賀蘭熹忽然被一陣猿猴般的嚎叫驚醒。他猛地睜開眼睛,隻聽嚎叫聲連續不斷地從樓下傳來,中氣十足,甚是難聽。
“——賀蘭熹!出來!”
是長孫策的聲音。長孫策一大清早叫魂一般地喊他名字,莫不是遭遇什麼意外了?
賀蘭熹頓覺不好,伸手召來【載星月】,也顧不上無情道人應有的端莊儀態,直接踏窗而出,手握長劍飛身向下。
客棧大門口,長孫策深吸一口氣,雙手攏在嘴旁,正欲再叫,一抹勝雪白衣輕盈地落在他麵前。
來人拂袖映著朝雲,及腰的長發隨晨風而動,半遮於發絲下的臉龐純淨如白羽,手中出鞘的長劍流淌著淡淡華光。
長孫策愣愣地望著賀蘭熹,仿佛不認識他一般,神色竟有一絲錯愕:“你……賀蘭熹?!”
賀蘭熹眉目清明,警惕地看向四周,沒有看到邪祟之類的東西,倒瞧見了宋玄機。
他那無情道友依舊是那副不染世俗的模樣,麵色微冷,逆著朝陽孤身而立,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感逼得人不得不暫時忽視他過人的容貌。
賀蘭熹看看長孫策,又看看宋玄機,有些疑惑:“何事。”
長孫策如夢初醒,垂首撓了撓頭,張嘴時又結巴了起來:“沒、沒事。”
賀蘭熹:“……”沒事?沒事你叫那麼大聲乾嘛,招魂呐。
宋玄機平靜地看著他,眼底毫無情緒波動:“為何不束發。”
因為我擔心你們出事了著急啊,笨。“忘了。”賀蘭熹冷冷道,“可是要啟程?”
“啊……對對對。”長孫策總算恢複了正常,撩起衣擺擦了把汗:“咱們提前出發,說不定還能趕上摩洛驛站的早市呢,早市上的煎餅堪稱西洲一絕,你們一定要嘗嘗!”
賀蘭熹這才注意到長孫策已經脫光了上衣圍在腰間,小麥色結實的胸膛上布滿汗水,他看著都替長孫策熱。
去沙漠一事的確事不宜遲,賀蘭熹也想早點查出真相:“稍等。”
賀蘭熹轉身朝客棧大門走去,聽見長孫策用自以為很小的聲音對宋玄機道:“賀蘭熹為什麼會被分入無情道院啊?他長成那樣,不應該去合歡道院嗎?對了對了,我聽說,當日分院之時,合歡道院長因為沒搶到賀蘭熹差點和你們江院長提劍相見,這是真的嗎?宋潯?宋玄機?你吱一聲啊,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宋玄機:“……”
長孫策這話不似平時一般陰陽怪氣,聽著像是有幾分真心。賀蘭熹沒有吭聲,內心歎氣。
是啊是啊,他也想問他為什麼適合修無情道,他懷疑這大概會入選太華宗十大未解之謎之一吧。
賀蘭熹再下樓時,已是長發束起,衣冠楚楚。他看見宋玄機與長孫策麵對麵坐在桌邊,桌上放著一本《九州勝覽》。長孫策的目光在宋玄機和《九州勝覽》來回流連,臉上寫滿了糾結和猶豫。
賀蘭熹不明所以。這兩人在乾嘛呢?
長孫策咬了咬牙,語氣艱澀:“就算你給我抄……給我借鑒《九州史》的功課,我也……”
不等長孫策說完,宋玄機又拿出一幅卷軸放在了長孫策眼皮底子下。長孫策打開卷軸,被一列《論與靈獸雙修十之危害》閃瞎了眼。
他們《異獸論》的假期功課,就近來逐漸在修仙界盛行的修士和自己靈獸雙修之現象,寫一篇不少於千字的文章。直至目前,長孫策一個字都沒動。
長孫策盯著那副卷軸,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最後猛地一甩頭,狠下心道:“功課我可以自己做。我告訴你,宋潯,你少用這些來誘惑我,這回我跟定你們了,你彆想趕走我!”
宋玄機餘光看見賀蘭熹正朝他們的方向走來,輕一揮手,桌上又多了一本《機關要學》。
長孫策一個激靈,身體不受腦子控製地往桌上一撲,將三門功課抱了個滿懷:“那什麼,賀蘭熹不是說林府那邊還需要人手嗎?我留下替你們盯著林澹和祝雲,沙漠之行有你和賀蘭熹足夠了。”
宋玄機站起身,對走來的賀蘭熹道:“啟程。”
賀蘭熹:“長孫經略不去?”
宋玄機:“嗯。”
賀蘭熹心情複雜地跟著宋玄機出了客棧。
他雖然欣賞不了長孫策的腦子,但有個話多的人一路同行至少能排解旅途的寂寞。現在好了,他又要和宋玄機獨處,他那個如何從一介平民成為金陵首富的故事又可以被迫繼續了,上次好像是到他靠賣太華宗校服大賺一筆的情節來著。
“彆忘了我幫了你們多大的忙!”長孫策在兩人身後嚷嚷著強調,“你們無情道院欠我的——欠我的!”
賀蘭熹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略微加快腳步湊到宋玄機身旁,問:“不想與長孫經略同行?”
宋玄機側眸瞥他一眼:“是。”
賀蘭熹問:“為何?”
宋玄機收回目光,目視前方,淡道:“吵。”
賀蘭熹不開心了,心道嫌棄話多的人是吧,你厲害,你清高。
宋玄機稍作停頓,又補充了一個理由:“而且,他尚未辟穀。”
這個理由賀蘭熹倒是接受度良好。
混天道院對弟子辟穀與否的要求不高,你要是樂意,十年八年不辟穀都沒人管。哪像他們無情道院,入院後首先要做的兩件事就是非必要不說話和辟穀。
沙漠之中環境惡劣,飲食難尋,像長孫策那樣未辟穀的人想要進去,一般都會在沙漠入口的驛站做好萬全的準備。
摩洛驛站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個驛站。賀蘭熹和宋玄機到達摩洛驛站時,長孫策心心念念的早市剛開市不久。往來商隊絡繹不絕,街道兩側攤位林立,進入沙漠所需物資應有儘有。
賀蘭熹很快便瞧見了長孫策念叨過的煎餅,餅皮金黃酥脆,散發著誘人濃鬱的麥香。若是宋玄機不在他身邊,他定要買一個嘗嘗。
賀蘭熹正想著,袖擺忽然被拽了一下。他低頭一看,竟是一個六七歲左右的小男孩。
那孩子衣衫襤褸,瘦得嚇人,一手拽著他的衣服一手挎著一個花籃,揚起的臉蛋臟兮兮的:“仙、仙長,要不要買花?”
男孩的聲音怯生生的,似乎鼓儘了勇氣才問出這麼一句。他花籃裡的花色彩斑斕,形態各異,都是些賀蘭熹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路邊草叢中隨處可見。
賀蘭熹陷入了兩難。
一方麵,這孩子實在可憐;另一方麵,泛濫的同情心對無情道的修行沒有益處。若宋玄機不在還好辦,但現在宋玄機就在一旁看著呢。
男孩見賀蘭熹不說話,又喚了聲:“仙長?”
對上男孩因太瘦而格外突出的眼睛,賀蘭熹再顧不上其他,俯身從花籃中挑出一朵淺藍色的小花,正要掏錢,卻被人搶先了一步。
賀蘭熹抬頭,疑惑地看著小男孩手捧銅板,結結巴巴地向宋玄機道謝,而後赤著腳撒歡一般地跑遠了。
賀蘭熹:“……?”
宋玄機:“時間緊迫。”
用正常人的話來說就是:時間緊迫,不要為沒有意義的事情耽誤行程。
賀蘭熹看著手中的小藍花,沒太反應過來。
這花是宋玄機付的錢,那以後他是不是也算收到過道友禮物的人了?
嗯……宋玄機送他花了啊。
賀蘭熹想起了自己去年沒有送出去的糕點和藥材,默默地把小野花放進靈囊裡收好了。
兩人沒有在摩洛驛站過多停留,依照祝如霜所給的路線圖,一路深入沙海。
沙海廣闊無垠,目之所及均是連綿起伏的山丘,肉眼看不出區彆,更難以分辨方向。
到了落日時分,天邊的夕陽也染上了金色的餘暉。兩人一前一後踏過細膩金黃的沙粒,仿佛置身於一個金色的夢境。天地之間,唯有他們的白衣是不一樣的色彩。
賀蘭熹跟在宋玄機身後,因為太無聊自顧自地玩起了必須踩著宋玄機腳印走路的遊戲。不知過了多久,宋玄機忽然停下了腳步。
賀蘭熹一個不小心,險些撞上宋玄機的後背,幸好及時刹住了腳步。他舉目望去,隻見在一片茫茫的金色中出現了一抹狹條狀的綠色,猶如蕭瑟深秋中乍現的春日生機,遠遠看去便讓人心向往之。
兩人沒有費口舌商量,徑直朝那抹綠色走去。
離近一些後,賀蘭熹得以看清綠色的全貌,心中已有了答案。他俯下身,伸手去觸碰那巨大的暗綠色葉片,指尖卻像是被淬了冰的針紮了一下。
綠植不會紮人,他的高冷道友卻會。賀蘭熹莫名其妙地轉過頭,向宋玄機投去“你乾嘛紮我”的眼神,直接說聲“住手”或者“彆碰”不行嗎,非要紮他。
“枯榮草。”宋玄機提醒他,“劇毒。”
賀蘭熹驀地一愣,又仔仔細細觀察了一番,越觀察神色越微妙。
他和宋玄機不熟歸不熟,他對宋玄機的實力還是十分認可的。若是他們在彆的事情上出現了分歧,他或許會把宋玄機的話視為金石之言。
但這一次,他選擇相信自己。不為彆的,就為去年年終考核時宋玄機在《丹藥學》上和長孫策差不多一樣的表現。
——劇毒個屁啊,這不是就沙海中最最常見的百歲蘭嗎!百歲蘭的葉子是暗綠色的,枯榮草則是褐色的,兩者天差地彆,這你都能搞錯?
賀蘭熹強忍著沒有抽動嘴角,麵無表情道:“此乃百歲蘭,無毒無害。”還很好看。
不久之前,他在宋玄機麵前不慎暴露了自己在《九州史》上的捉襟見肘,臉差點都被羞紅了。如今風水輪流轉,天道好輪回,宋玄機顯然比他淡定多了,語調和平時一般沉穩淡漠:“哦。”
賀蘭熹道:“不信?自己翻書。”
“不必,”宋玄機神色自若,似乎對自己《丹藥學》的水平很有自知之明:“我信。”
宋玄機天之驕子,皎如天邊之明月,凜若高山之雲巔,好像隻有在《丹藥學》上能瞧見他屢占下風的一麵,有點好玩哦。
賀蘭熹一邊把玩著百歲蘭的葉片,一邊故意端著冷漠:“宋玄機,你在《丹藥學》的課上,究竟都學了些什麼。”
宋玄機:“。”
賀蘭熹偷偷彎了一下嘴角,正欲起身,腳下忽然感覺到一陣輕顫。他疑惑地低頭查看,隻見柔軟的沙粒似乎有了生命一般,像人一樣一呼一吸,輕輕地吐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