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熹和宋玄機走出客棧時,長孫策居然還沒走,似乎是打算一直跟著他們。
賀蘭熹用最為簡潔的言語告知長孫策,接下來的事交給我們無情道院自己人去辦就好,你回去歇著吧。為了表示對你提供消息的感謝,等我做完《九州史》的功課,可以考慮給你參考一下。
長孫策臭著一張臉表示:說什麼屁話呢,萬一你們背著我把事情鬨大,我西洲少主的臉麵往哪擱?我有責任盯著你們。再說了,是我們院長讓我助你們一臂之力,師命不可違知不知道。
賀蘭熹想問他,你要求我們幫你做功課的時候,有想起過“師命不可違”嗎?
稍後,三人一同來到了林家大宅。
林家家大業大,所修府邸自然也是雕梁畫棟,美輪美奐。普通凡人雖不能像修仙者一樣千年百歲,但若能像林家一般一輩子錦衣玉食儘享奢華,那肯定是上輩子沒少積德。
祝如霜和林澹大婚在即,林宅上下一片喜氣洋洋,隨處可見高掛的紅綢和大紅的喜字。賀蘭熹和宋玄機一襲白衣,格格不入地站在大門口,長孫策則充當兩人臨時的嘴,敲門向林家說明來意。
長孫策一旦自報家門,西洲全境無人敢怠慢。很快,三人就被恭恭敬敬地請了進去。
穿過九轉回廊,三人來到一處涼亭前。坐在涼亭中等待他們的卻不是祝如霜,而是一位看似弱不經風的少年公子。
此人即是即將和祝如霜成婚的林家小公子,林澹。
林澹貌似有病纏身,麵色蒼白如紙,瘦削的肩膀仿佛連一件外衣都掛不住。他看到賀蘭熹與宋玄機,明顯錯愕了一瞬,被身旁的侍從提醒過後才起身行禮:“兩位仙長,便是我哥哥的道友?”
長孫策主動替無情道們回答:“是是是,他們就是。”
賀蘭熹在林澹身上沒有察覺到能讓人走火入魔的不祥氣息,乍看之下確實是個普通人。宋玄機目光淡淡地掠過林澹,問:“祝如霜在何處。”
宋玄機語氣平淡,卻令林澹畏縮了一下,險些沒有站穩。他似乎很怕宋玄機,在侍從的攙扶下強撐著身體,臉色煞白道:“哥哥他……馬上就來。”林澹頓了頓,鼓起勇氣:“仙長,你們是來帶他走的嗎?”
長孫策再次發聲:“不然呢?林小公子,你是不是不知道祝雲是什麼人啊。”
林澹無聲地攥緊指尖,露出一個我見猶憐的虛弱淺笑:“哥哥不會跟你們走的。他答應過我,他會為了我留下來。”
長孫策還要代表無情道院發聲,賀蘭熹立刻給了他一個“無關人員請閉嘴”的眼神。
“我們不帶他走,”賀蘭熹說,“我們來喝喜酒。”
長孫策“咦”了一聲,奇道:“你還壓上韻了。”
賀蘭熹繃著臉,險些破功笑出聲。
不可以,除了非必要不說話,不苟言笑也是無情道院傳統藝能之一。
林澹倏地一愣,剛要開口,一個沉靜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林澹。”
幾人循聲看去,來者正是賀蘭熹和宋玄機共同的道友,祝如霜。
長孫策看著三個白衣少年同框的畫麵,心情不由複雜了起來。
隻看宋玄機皎如明月,冰肌玉體;賀蘭熹容色無雙,金風玉露。而祝如霜雖然不像潯熹二人有著讓人一眼錯愕的美貌,他氣質卻是清雅淡然,猶如雨中青竹般清俊挺拔,自有一番風骨。
無情道院選人當真隻看心性和資質,不看臉的嗎,這三人都把合歡道的小色鬼們饞成什麼樣了。長孫策甚至一度懷疑,合歡道院長就是為了伺機接盤無情道三美,才把自家道院搬到了無情道院隔壁。
賀蘭熹凝視著祝如霜的眼睛,對方眼神清明,神態也是無情道院特有的淡漠,並無走火入魔之相。
林澹對著祝如霜喚道:“哥哥。”
祝如霜沒有應聲。他看向賀蘭熹,問:“你們來此地,所為何事。”
這還用問?祝哥你是不是傻了。
賀蘭熹道:“你心知肚明。”
祝如霜:“若如我所想,請回。”
宋玄機:“為何如此。”
祝如霜:“與你二人無關。”
賀蘭熹:“我們同為道友。”
祝如霜:“日後未必。”
賀蘭熹:“可有苦衷。”
祝如霜:“無。”
宋玄機:“走火入魔?”
祝如霜:“沒有。”
賀蘭熹:“你道心何在?!”
祝如霜:“……請回。”
長孫策的腦袋在三人之間轉來轉去,人都轉暈了話還沒聽懂,終於忍無可忍:“我去你們姥姥的,都給我好好說話!”
說時遲,那時快,長孫策突然從懷中掏出一物,猝不及防地朝三人擲去。
宋玄機反應迅速,立刻抬手將賀蘭熹護在身後,兩人動作如出一撤地後退了半步。賀蘭熹的臉頰不慎擦過宋玄機的肩膀,刹那間,他竟被眼前微微晃動的華貴金簪吸引了全部的視線,大腦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這好像是同窗一年來,宋玄機離他最近的一次。
長孫策擲出的東西滾落在地上,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那是一個白色瓷瓶,裡麵緩緩流出了某種不知名的,嗆鼻的鮮紅液體。
賀蘭熹回過神,一句“你有病啊什麼鬼東西”差點脫口而出,話到嘴邊又及時改口:“解釋?”
祝如霜低頭看著那鮮紅的詭異液體,問:“何物。”
“話多多辣椒水。”長孫策這才發現自己好像衝動了點,他覺得自己可能要被三個無情道群毆了,但他決不能輸了氣勢:“據說無論是誰,隻要一聞到這個味道,話就會比平時多一倍,我為了你們斥巨資收購的。行了,你們繼續說吧。”
宋玄機:“……”
祝如霜:“……”
賀蘭熹:“!!!”
不是,長孫策受不了高冷怪,噴宋玄機和祝如霜就夠了,噴他乾嘛?長孫策要是喜歡聽他說話,他陪他聊個三天三夜都不帶喘的好嗎!
他真的,他冤死了。
賀蘭熹不露辭色地暗中觀察兩個道友的神色。祝如霜似乎有被長孫策愚蠢的行徑稍稍驚訝到,表情出現了短暫的凝滯;而宋玄機則一如既往的冷淡,眉眼之間如聚霜雪,旁人完全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
如果這個什麼辣椒水真的管用,他豈不是可以和他的道友們進行一場正常人之間的對話了?
賀蘭熹有些發愁。這可怎麼辦,他是很想多說幾句了,但兩個真惜字如金的人還是不說話,那他是不是最好也閉上嘴?畢竟就憑長孫策的腦子,買到真藥的可能性應該不大。
過了一會兒,祝如霜率先開口了。他對林澹說:“你先回房休息。”
林澹驚慌失措地睜大了眼睛:“為什麼?我想留下。哥哥,你有什麼話是我不能聽的嗎?”
祝如霜:“……沒有。”
林澹牽起祝如霜的手,哀求道:“既是沒有,我為何不能留下?”
祝如霜:“……隨你。”
長孫策蹲下身,用手指蘸了點辣椒水放在鼻口細聞,狐疑道:“這到底有沒有用,我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
賀蘭熹快憋不住了。要是祝如霜真的成了親,肯定不會再回太華宗,到時候無情道院就他和宋玄機兩個同屆弟子。宗門道院有任何需要組隊完成的功課,他都要和宋玄機一起,每天生活在宋玄機的“嗯”和“哦”之中……
祝如霜好歹會和他說“來年再見”,宋玄機卻隻會跟他說他把“堅冰”聽成了“煎餅”。
——祝如霜不能退學!不能退學啊!
思及此,賀蘭熹破罐子破摔,直截了當地問祝如霜:“所以,你並非走火入魔,也沒有受人脅迫,是自願和林澹成親的嗎?”
長孫策猛地抬頭望向賀蘭熹,眼中滿滿的驚喜:“來了來了,要來了!”
祝如霜遲疑一瞬,點了點頭:“是。若你們不信,儘管來探。”
賀蘭熹走至祝如霜跟前,放出一縷靈識從祝如霜眉心鑽入。靈識在祝如霜體內肆意暢遊,探頭探腦地查看祝如霜的金丹和靈脈。
不多時,賀蘭熹轉過頭,衝宋玄機搖了搖頭。祝如霜所言非虛,他的確沒有走火入魔,靈脈也沒有被損害的跡象。
宋玄機沉吟片刻,道:“你同他相識不過數日,何至於此。”
長孫策:“……哇哦。”居然連宋潯都中招了,這錢花得太值了!
賀蘭熹忽略無關人士的驚歎:“祝如霜,你在無情道院已有一年。這一年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好不容易熬過了頭一年,你確定你要為了一個相識不久的人放棄你的學業以及你的道心?”
“道心……嗬。”祝如霜眼簾微垂,輕聲道:“我道心已毀,即便我想回去,院長也不會留我。”
賀蘭熹心中驀地一沉,有點想和宋玄機交換一個大事不好的目光,但又覺得他們沒那麼熟,對視對他們來說好像太親密了一點。
修無情道者,最重要的便是道心。道心一旦被毀,無論資質多好,根基多深,那條無情之路都再也走不下去了。
宋玄機問:“值得嗎。”
祝如霜沉默片刻,淡道:“事已至此,談值得與否,又有什麼意義。”祝如霜轉過身,背對著三人:“我不會跟你們回太華宗,但我們三人終究是同窗一場,若不嫌棄,你們便留下觀禮罷。”
說罷,祝如霜在桌上留下兩封請帖:“恕不遠送。”
林澹沒有血色的唇角揚了起來,眼中閃爍著天真的光:“哥哥,我們回去吧。”
三人又被恭恭敬敬地請出了林宅。長孫策雙手枕在後腦勺上,幸災樂禍地嗤笑:“看來祝雲是真的沒救了,這下無情道院必出大宗師的‘詛咒’總算不攻自破,真是大快人心啊。我要趕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無咎真君和道友們……接下來你們打算怎麼辦,把祝雲綁回太華宗?”
賀蘭熹道:“你可否先回太華宗?”
長孫策道:“那怎麼行,這潑天的熱鬨我還沒看夠呢。”
賀蘭熹好想抽他,可事有輕重緩急,當務之急還是如何拯救墜入情網的道友。
雖然祝如霜親口所言,一切皆為他自願,但事情還是太蹊蹺了。他和祝如霜同窗一年,兩人即便沒說過多少話,但無情道三人仙舍同在一處,課也是一同上的。賀蘭熹可以斷言,祝如霜絕對是他們之中最為刻苦的弟子,每天睡的比無情道院的狗還晚。
就算祝如霜為了林澹願意斷絕修行之路,那祝如霜的兄長呢?祝如霜的兄長身患惡疾,所需的續命藥材可不是光靠銀子便能解決的。
賀蘭熹一直認為,如果哪天他們三人之中有誰受不了要棄無情道而去,那個人肯定會是自己。現在連他都堅持了下來,祝如霜有什麼理由放棄?
賀蘭熹想到了什麼,腳步驀地一頓,正要開口,卻被宋玄機搶先一步。
宋玄機道:“請帖。”
長孫策問:“請帖?請帖怎麼了。”
賀蘭熹拿出祝如霜留給他們的請帖細看。宋玄機站在他身側,也稍稍低頭將視線落在了請帖上。
請帖表麵上沒什麼特彆之處,宋玄機在其上施了一個顯形術,請帖並沒有肉眼可見的變化。
賀蘭熹想了想,也在請帖上用了一次顯形術。隻見請帖上一列列黑字化成了一攤水墨,水墨重新排列組合,形成了一條條蜿蜒的曲線。
長孫策看得目瞪口呆:“為什麼同樣的術法,宋潯的沒用,你的就有用?”
賀蘭熹的嘴角幾乎快壓不住了:“因為我的靈識方才進入過祝如霜體內,他一早便鎖定了唯有自己能解開此法。
長孫策撓撓短發,道:“厲害。”
請帖上的一條條曲線各自歸位,最後靜止不動。
“是一張地圖!”長孫策震驚道,“難道祝雲是要我們去地圖上的地方看看?”
賀蘭熹從請帖上抬眸,恰好和宋玄機對視了一眼。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祝哥沒那麼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