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賀蘭熹以為沙粒的流動是風的緣故,但彈指之間,沙粒的“呼吸”驟然加重,大地開始震顫,沙丘之下似乎有某種龐然大物正在蠢蠢欲動。
狂風席卷天地,一株株生長旺盛的百歲蘭在漩渦中被撕成碎片,呼嘯的風聲仿佛成了它們淒厲的哀鳴。
沙粒急速向兩邊翻滾,形成了一道深不見底的裂縫,嘔啞的嘶鳴聲自地底深淵而來,震耳欲聾!
宋玄機忽然對賀蘭熹道:“過來。”
在裂縫即將達到自己腳下前的一刻,賀蘭熹霍地向前躍起,腳尖在半空中蜻蜓點水般地點了三次,穩穩地落在宋玄機身邊。
龐然大物終於破土而出。刹那間,遮天蔽日,黃沙升騰,一道碩大無比的黑影屹立在沙海中,宛若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
這甚至還不是它的全貌,地麵將它的身體一分為二,剩下的一半依舊在沙海裡不斷地蠕動盤桓。
狂風吹得衣袍獵獵作響,漫天黃沙模糊了視野,好在賀蘭熹和宋玄機的《異獸論》均是甲等的好成績,即便看不清巨物的全貌還是一眼便認出這是一條罕見的巨型沙蟒!
沙蟒背上被堅硬的鱗片覆蓋,伸出兩排巨大的骨翅。它的雙眼閃爍著赤陽般的紅光,螳螂般的巨鉗形狀怪異扭曲,揮舞之處飛沙走石,地動山搖。
賀蘭熹不難在黃沙混沌中穩住身體,眼睛卻隻能勉強睜開一條細縫。他看到沙蟒張開血盆大口,發出被驚擾後憤怒的咆哮,揮舞著剃刀朝他們撲來!
賀蘭熹和宋玄機同時拔劍出鞘,兩道冰藍色的劍光劃破昏暗的風沙,如同一閃而過的流星,轟然撞上沙蟒的巨鉗,爆發出燦爛的光華!
周遭的混沌因此而有了短暫的清明,沙蟒龐大的身軀被撞得劇烈扭動,嗜血殺虐的戾氣暴漲,更加瘋狂地揮動起它醜陋的巨鉗。
【載星月】懸浮在主人身前,映出少年清麗的眉眼。賀蘭熹低頭斂目,豎於胸前的指尖捏出劍訣。
流光瞬息之間,【載星月】劍光大盛,凝成了一張散發著幽光的天羅地網朝著沙蟒急速而去。劍網並沒有直接網上沙蟒,而是在離它隻有數步之遙的時候,遽然化成無數利劍,飛速穿破堅硬的鱗片,直直浸入血肉!
沙蟒痛苦的嘶鳴響徹天際,巨大的身體猶如崩塌的沙丘,伴隨著黃沙一同鑽回了地底。
賀蘭熹艱難地眯著眼,卻找不到沙蟒的蹤跡,不由地“嗯”了一聲,尾音因困惑稍稍上揚。
《異獸論》上說,沙蟒極其靈活,它們可以隨時將自己隱藏在茫茫沙海中,也能隨時破土而出,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敵人身後。唯一可以預示它們到來的便是地底的顫抖與震動。
“賀蘭熹,”怒吼狂風中,宋玄機的聲音在賀蘭熹耳中依舊冷靜而清晰:“閉眼。”
賀蘭熹當即心領神會。
既然看不清,乾脆就不要看了。
在賀蘭熹閉眼的刹那,漫天黃沙消失不見,聲音卻變得分明起來。
風聲,沙聲,金簪輕輕晃動的聲音,甚至他自己的心跳聲,聲聲入耳,每一種聲音都是那麼鮮明純粹。
突然,一道輕微卻格格不入的窸窣聲混入其中,賀蘭熹耳尖一動,微微側過臉,謹慎分辨著聲音的方向。
在無情道院一年的修行,足以讓原本性格跳脫的少年在任何危急關頭摒棄一切雜念,維持無情道者應有的沉靜。
沙蟒的潛行和蠕動隱匿於塵土飛揚之中,它悄無聲息地繞至白衣少年身後,猩紅的雙眸閃爍著伺機而動的幽光。
雙眼緊閉的少年無聲地彎了彎嘴角,周身暴漲的靈力掀起狂風巨沙,無形的劍浪以他為中心,一圈一圈蕩滌四方。
才從土裡冒了個頭的沙蟒猝不及防地被劍浪掀翻後仰,【載星月】適時錚然出鞘,帶著皎潔的星月之光,直指沙蟒身上唯一沒有被鱗片覆蓋的雙眼!
刹時間,劍光與暴血交織,沙蟒長條狀的身軀在半空中不斷扭曲掙紮,發出陣陣極為淒慘絕望的轟鳴,最終轟然倒地。
黃沙歸地,烏雲散去,明月高懸,一切重歸寂靜。
賀蘭熹緩緩睜開眼,巨物的頭顱猙獰地躺在他腳下,已然沒了生息。
不知何時已經天黑了,他那位無情道道友靜靜地站在月光下,長發如瀑,容色有如漱冰濯雪,竟能與沙海月色同輝,活脫脫一位月下美人。
賀蘭熹見宋玄機連根頭發絲都沒亂,問:“你沒出手?”
“需要嗎。”宋玄機淡道,“你一人足矣。”
賀蘭熹微微一怔,心中不由竊喜。原來宋玄機如此認可他的實力,怪讓人不好意思的哈哈哈。
宋玄機看了賀蘭熹一眼,解釋道:“祝如霜來過此地。他若能一人擊退沙蟒,你也能。”
賀蘭熹鎮定地轉過身,背對著宋玄機深吸一口氣。
難得說一次長句,結果就這?我又沒問你原因。
賀蘭熹默默召回【載星月】入鞘,和宋玄機一同來到先前形成的裂縫旁。
裂縫足足有數人之寬,朝下看去,黑漆漆的一片望不到底,裡麵顯然還有一個巨大的空間。
祝如霜指引他們來的地方,想必就是這裡了。
宋玄機:“走?”
賀蘭熹冷淡地點了點頭,連“嗯”都沒和宋玄機說。
兩人一前一後縱身躍入裂縫,眼前均是深淵般的黑暗。不知過了多久,賀蘭熹的雙腳終於踩到了實質的地麵。就在他們落地的一瞬間,視野忽然變得開闊明亮。
賀蘭熹定睛一看,原來是四周牆壁上的火把唰然亮了起來,他們麵前是一節節向遠處伸展的台階。
此處離地麵十分遙遠,與世隔絕,月光透不進來,呼嘯的風聲也消失了,安靜宛若死寂。
兩人拾級而上,來到了一扇巨大的金色石門前。
石門牢牢緊閉,兩側的火把劈裡啪啦地燃燒著,火光映照出石門上精致又神秘的花紋。花紋由三條曲線組成,像水流的形狀,也很像一個“川”字。
太華宗人人都認識這個圖案,賀蘭熹和宋玄機自然不例外。
賀蘭熹伸手撫摸過石門上的圖案,內心驚訝到都忘了自己在鬨脾氣,主動開口和宋玄機說:“是太善道院的院徽。”
太善道院,太華宗十二道院之一,實力隻排在無情道院和合歡道院後。修太善道者,溫柔敦厚,博施濟眾,各個都是品行高潔的淑人君子。
不得不說,太善道院的院徽真是好看——上善若水,澤被萬物而不爭名利。相比之下,他們無情道的院徽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啊。
賀蘭熹記得太善道院的道訓是“日行一善”。去年剛入學時,他奉江院長之命去太善道院送一些古籍,才踏入太善道院的院門就被幾個太善道的弟子團團圍住。
大家爭先恐後地幫他搬書,請他喝茶,追問他無情道院最近有沒有什麼棘手的事情,他們可以幫忙處理雲雲,賀蘭熹被他們搞得懵懵的。後來他才知道,太善道院的弟子每日有一項固定的功課,就是“日行一善”。
自己道院無善可行時,他們就去彆的道院找;彆的道院也沒有,他們就下山去找。合歡道院的美人們利用這一點,沒少哄騙太善道院弟子幫他們跑腿乾活。
宋玄機望著院徽思忖片刻,道:“此地應當是浮緒仙君的陵寢。”
賀蘭熹的《九洲史》雖然學得很一般,但也不至於不認識浮緒仙君。
浮緒仙君是太華宗的創始人之一,也是太善道院第一任院長。兩千年前,浮緒仙君和闖入人間興風作浪的鬼王有過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
兩人纏鬥了五天五夜,無數城池山川被夷為平地。最終,浮緒仙君重創鬼王後不幸戰敗,靈力散儘,奄然而逝。
浮緒仙君陵寢所在之地一直是太華宗的絕密,恐怕隻有四大道院的院長知曉這個秘密。
祝如霜為何會發現這裡,是巧合,還是另有隱情?
賀蘭熹:“沒想到浮緒仙君的陵寢會埋藏在沙海深處。”他還以為會在河流川海裡呢。
宋玄機:“陵寢不僅是浮緒仙君的埋骨之地,更是一處隱秘的封印。”
賀蘭熹:“封印何物。”
宋玄機:“兩千年前,浮緒仙君曾斷鬼王一‘腳’。”
“嗯。”賀蘭熹鄭重點頭,“此事我也略有耳聞,鬼王是……”他原想說“瘸子”,又覺得這兩個字不符合無情道的調性,話到嘴邊硬生生改成了:“一名跛者。”
宋玄機神色微妙地一頓,轉向賀蘭熹:“龍角的‘角’。”
賀蘭熹:“……”
宋玄機:“鬼王有上古燭龍的血脈,故而頭頂有一雙龍角。”
賀蘭熹羞恥地“哦”了一聲,這個他還真不知道。
“賀蘭時雨,”宋玄機看著他,緩聲道:“你在《九州史》的課上,究竟都學了些什麼。”
賀蘭熹:“……”
無情道中人講究一個無欲無求寵辱不驚,無情道的天選之人居然能這麼記仇?
賀蘭熹假裝沒聽見,若無其事地推了推石門,石門紋絲不動:“如何進去?”這可是浮緒仙君的陵寢,他不覺得就憑自己和宋玄機目前的實力能蠻力出奇跡。
宋玄機沒有在賀蘭熹糟糕的《九州史》上浪費過多的時間:“日行一善。”
賀蘭熹很快明白過來。浮緒仙君乃太善道院初任院長,想要進入他的陵寢,哪怕不是太善道院的弟子,也不能和他背道而馳。
若說守護陵寢的沙蟒是對來者實力的考驗,那這層石門便是對來者道心的試探。他和宋玄機兩個修無情道的後輩,如何才能獲得浮緒仙君暫時的認可呢?
賀蘭熹想了想,從靈囊內拿出一朵淺藍色的小花,畢恭畢敬地放在了石門前的台階上。
下一刻,石門上的花紋散發出柔和的微光,明明滅滅,忽明忽暗。小藍花沐浴在微光中,花影幻化成一把鑰匙的形狀,漸漸上升,沒入太上道的院徽。
伴隨著一陣古老而莊重的響動,石門緩緩開啟。
宋玄機率先進入陵寢,卻遲遲不見賀蘭熹跟上。他停步回望,隻見賀蘭熹彎下腰撿起了那朵小藍花,輕輕吹去花瓣上沾染的灰塵,放回了靈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