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又翎拿開話筒,用幾秒的時間讓自己恢複了冷靜。
他開口,語氣已經回歸平靜:“扶總的消息還真是靈通。”
在他的要求下,方總監還沒有把他的離職申請報給秦鬱。
也就是說,現在連秦鬱都還不知道他要離職的事,但扶高寒卻提前知道了。
隻有一個可能:他在寰宇的人事部安插了人,並且這個人職位不低。
扶高寒在對麵笑了起來:“江助理的能力讓我很欣賞,果然如我所想,寰宇浪費了你的才華,你需要更廣闊的天地。”
江又翎平靜道:“可惜,要讓您失望了,我沒有入職其他公司的打算。”
有競業協議在,他不可能從寰宇離職之後馬上轉投扶氏,這一點,扶高寒也很清楚。
他之所以沒有掛斷,就是在等扶高寒說出真實目的。
果然,被他拒絕後,扶高寒引入了正題。
“既然如此,江助理不妨和我做筆交易?”
江又翎靠在椅背上,眼中毫無波瀾,甚至比平時更加冷靜,但語氣中帶著點恰到好處的好奇:“什麼交易?”
扶高寒不急不緩道:“江助理在寰宇這麼久,深受寰宇前後兩任掌權人信任,想必江助理手中一定有很多很有意思的東西。把你所掌握的東西交給我,我會給江助理你想要的一切。”
江又翎停了兩秒,反問:“敢問扶總是否想過,我為什麼要冒著違反保密協議的風險幫你?”
那邊的聲音循循善誘:“江助理離職的原因,就是幫我的理由。”
“景陽的事情,你難道不想要一個公道嗎?”
江又翎眼睛眯起,內心已經全數了然。
雖然過程出了點小小的問題,但劇情還是走到了這個點上。
原書裡,“江又翎”因為各種愚蠢的作死行為被寰宇開除,又因為對秦鬱愛而不得生出恨意,離職前違背自己簽下的保密協議,將自己手裡寰宇不少重要的數據泄露給了反派。
扶氏拿著這些東西對付秦鬱,導致寰宇遭受巨大損失。
如今江又翎沒有被開除,而是選擇自己離職,扶高寒還是找上了他。
江又翎反問:“就因為這個,扶總就要我和秦家為敵?”
“難道這還不夠?”扶高寒並不因為他的話而急躁,緩聲道,“作為老秦總生前親自帶在身邊教導的養子,助理理應隻是暫時的跳板,但江特助到現在還隻是個助理。這一切,不都是因為上司唯恐你威脅他的地位,所以不願給你機會嗎?”
“你信不信,他知道你離職,決不會放你去彆的公司,你若是選擇留下,也永遠得不到再進一步的機會。隻有同扶氏合作,你才有機會得到你想要的。”
江又翎眼眸微沉,他沒想到扶高寒理論上剛從國外回來,卻已經了解了他的過往。
不愧是貫穿了整本書劇情的大反派,非常擅長洞察人心的弱點,話語也頗有煽動力。
可惜,他料錯了一點,江又翎並不是原書裡那個江又翎。
江又翎心平氣和,對著話筒說道:“這是寰宇內部的事,還不勞扶總操心。”
“扶總還是把心思放在自己公司上,不要總盯著彆人。”
說完這句話,他也沒等扶高寒回應,直接掛斷了。
扶高寒正想開口,耳邊傳來了忙音。
他眸色深沉,並沒有表露出一絲失敗的怒氣,隻是抬起頭,衝旁邊的手下說了一句。
“去通知,開始備用方案。”
另一邊,江又翎放下手機,腦子卻在飛速運轉。
他拒絕了,可扶氏不會就這樣放棄,安插在寰宇的人也不會隻有一個。
如果不把這些人找出來,那寰宇早晚會付出代價。
江又翎揉揉太陽穴,隻覺頭疼。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以他剩下的時間,不可能做完。
離職已經提了,也沒有撤銷的道理。
不過做個初步方案倒是還來得及。
至少他現在有絕對能相信的接班人——馮捷,被蓋章活到大結局的秦鬱特助。
他邊思索著邊按下電梯,走進去,電梯門緩緩合上。
就在旁邊,另一間電梯門打開,裡麵的人走出來,恰好與他錯身而過。
·
“你說什麼?”
秦鬱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麵對著眼前的人,冷笑一聲,覺得他的說法實在是聞所未聞的荒謬。
江又翎要離職?
開什麼玩笑。
眼前的人是人事部的小組組長,聞言皺著眉頭,似乎很困惑地說:“可江特助就是這麼說的啊,他半個月前向方總監遞交了離職申請……”
在秦鬱失去耐心趕他出去前,他將一份文件遞了過來。
秦鬱冷嗤一聲,隨手拿起翻開,目光停留在右下角的簽名上,唇角不屑的弧度漸漸凝固。
江又翎的筆跡,他不會認錯。
這是江又翎親自簽下的離職申請書,落款日期在半個月前。
認出字跡的那一刻,什麼也沒來得及想,不明的情緒已經席卷了他的全身。
但下一秒,一切情緒被強壓下去,秦鬱反而陷入了出奇的冷靜。
如果江又翎在場,一定能意識到,這是他暴怒的前兆。
“繼續說。”
他揚起下巴,眼眸鋒利,直視著眼前明顯還有話要說的人。
·
江又翎推門而入。
秦鬱正坐在桌前,手扶著額頭,似乎在思索什麼難解的事情,沒有抬頭看他,神情隱在陰影中,晦暗不明。
江又翎拿著一疊文件,心裡想著一會該怎麼提起開展內部清查的建議,又不至於太過明顯,也就沒留意到他的神情。
“秦總……”
秦鬱打斷了他:“我剛剛在跟合作方打電話,打到一半手機沒電了,把你電話給我。”
似乎有哪裡不太對。
對於秦鬱來說,這是不太會出現的低級錯誤,但江又翎怔了怔,也沒多想,便將口袋裡的手機遞給了他。
他密碼常年不換,秦鬱也不是第一次借用他的手機,一拿到就熟練地解開了。
但他打開了通話界麵,卻沒有撥出號碼,目光死死地鎖定在某處,發出了一聲嘲弄的“嗬”。
普普通通的一個字,卻像是從他緊緊壓抑的胸腔中發出,帶著十足的壓迫感,讓江又翎後背竄起一陣寒意。
能確定的是,秦鬱此時情緒不正常。
他突然意識到哪裡不對了。
因為突發事件而忙了一個上午,江又翎已經忘記了,他和扶高寒的通話記錄,還沒來得及刪。
但他沒有備注,那隻是一串陌生的號碼,秦鬱即使看到了,也不該是這個反應。
容不得他多想,秦鬱站起身來,眼神裡墨色翻滾不定,蘊含著風暴,淩厲的氣場化為實質,會讓每個處在他身邊的人心生恐懼。
暴怒的野獸露出獠牙,牢牢鎖定著麵前的獵物。
江又翎對上他的眼神,聯想起某些不好的記憶,身體先於理智做出反應,本能地後退了一步。
這一步反而更加激怒了已在爆發邊緣的秦鬱,讓他原本強壓下去的情緒,此刻全數反噬回身體之中。
所有混雜的情緒,都在這一刻轉為了憤怒。
他一步步上前,將被迫後退的江又翎困在牆角,手緊緊地握住江又翎的下巴,揚起他的臉,逼迫他直視自己,語氣森寒,如深冬嚴冰:“隻是不讓你去景陽,你就要離職?”
江又翎心頭一沉。
這是最壞的結果。
他看著秦鬱的眼睛,頂著恐怖的壓迫感,竭力以安撫的語氣道:“我可以解釋……”
平日裡能讓秦鬱從情緒中冷靜下來的秘訣,這次卻毫無效用。
秦鬱完全沒有聽,隻是重複了一遍:“你要離職?”
江又翎沉默片刻,輕聲道:“是的。”
即使是在眼前的情景下,這兩個字脫口而出,仍舊讓他感到一陣輕鬆。
幾個月以來,他想象過無數次自己向秦鬱當麵提出離職的情景,沒有一次想象到會是眼前這樣。
說出來也就意味著毫無轉圜餘地,沒有退路,隻能向前。
得到了他的親口確認,秦鬱麵上閃過不可置信,眼眸中卻依舊有著刺骨的冰寒。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江又翎聽見自己說:“知道。”
秦鬱怒極反笑:“因為什麼?扶氏向你拋出的橄欖枝?”
“你以為扶氏是看中了你的能力?他隻是想從你這裡得到寰宇的情報!你的一切都是秦家的,離開寰宇,你什麼都不算,隻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江又翎頓了頓,避開秦鬱燃燒著怒火的眼睛,緩緩垂下眼眸,纖長如鴉翅的睫毛微顫,掩住了內裡的真實情緒。
在這樣的關頭,他居然走神了。
眼前的景象,秦鬱用語言肆意侮辱著他的樣子……漸漸和三年前的那個晚上重合。
那時的秦鬱,比現在還不會隱藏情緒。
那是十分普通的一天,秦鬱臨時通知他,晚上有場圈內幾個相熟二代的聚會,讓他去安排。
他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讓江又翎跟他一起去。
江又翎其實並不想去,當晚聚的那一圈人仗著自己家裡的權勢,做事毫無底線可言,花樣玩得一個比一個花,違反公序良俗的事沒少乾,於是以有工作要加班處理為由推拒了。
但不巧的是,他在公司加班時,收到了市場部的聯係,有份文件十分緊急,需要秦鬱立即簽字。
迫於無奈,江又翎隻能去當晚聚會的飯店找秦鬱。
包廂門開著一條縫,氣氛很熱烈,濃重的酒氣從裡麵傳出來,不斷有歡呼和起哄的聲音。
江又翎在門口站著,等他們話題出現空隙,便進去找秦鬱簽字。
站著站著,卻聽見了他自己的名字。
說話的人顯然喝得不少,說話都大舌頭了,又離門口很遠,江又翎集中注意力聽,也隻能聽見他烏拉烏拉一大串話裡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不過說完之後,後邊接了句清晰的:“秦總,怎麼說?”
江又翎聽見了秦鬱的聲音,他就像絲毫沒有受到酒精影響一樣,聲音冷冽,每個字都清清楚楚,穿過門,傳遞到他耳朵裡。
“他跟我沒有一點血緣關係,我爸同情心泛濫撿回來的養子而已,就是現在的工作,也是我給他的,他怎麼可能有多餘的想法。”
“……”
這個話題很快被揭過,氣氛重回熱烈,無人在意門口站著的人手中的文件險些落在地上。
他悄然從門口退開,直到半小時後才進去,裝作沒有任何異常的樣子。
在場沒有人在意他這個被背後當談資的對象,秦鬱看見他的時候,臉色極差,顯然是因為下班時間還要處理工作,被擾了興致。
他跟著江又翎找了個空包廂,看都沒看就簽好名字,將文件丟給他,滿臉不耐:“趕緊回去。”
江又翎一絲不苟地收好文件,輕聲道:“好的,秦總。”
而後轉身離開。
往常他跟秦鬱獨處的時候不太在意稱呼,隻要不是在其他人麵前,經常直呼秦鬱的名字,秦鬱也不在意。
至少表麵不在意。
不過從那晚之後,江又翎就再也沒有喊過秦鬱名字,而是恭恭敬敬地喊“秦總”。
他意識到了自己所犯的錯誤。
曾經的幾年相處讓他產生錯覺,逾越了助理的界限,心中萌生了絕對不該有的感情。
即使他把真實的情愫隱藏得很好,但還是在一日日的朝夕相伴中得意忘形,誤認為即使秦鬱永遠不會回應他的感情,他也能成為秦鬱重要的人。
而對秦鬱來說,自己的助理有這樣的認知,顯然冒犯了他的權威。
秦老夫人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他沒有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那個夜晚毀掉了他竭力粉飾的外衣,從此以後,江又翎拋棄了曾經自欺欺人的幻想,搬出了自己從十六歲開始住的秦家,把秦鬱當成他的上司,以純粹的下屬心態麵對著他。
他的努力奏效了,之後的幾年裡,他們退回了對彼此都更加合適的關係,秦鬱對他仍舊不冷不熱,但江又翎沒有再聽到過那樣令人難堪的言語。
再度聽到秦鬱衝他說出如此冷漠的話,讓江又翎有些恍惚。
長久的相處裡,他已經習慣了揣測秦鬱的情緒從何而來。
這次也不例外。
他想到了個很貼切的例子:對秦鬱來說,他提離職,就相當於用得最順手的工具突然長腳跑了吧?
他以為秦鬱想要的是他安安分分地做下屬,可在秦鬱眼中,他還到不了下屬那樣高級的存在,隻是工具。
認識到這一點,江又翎甚至並不覺得難過,隻是有種本該如此的解脫感。
江又翎從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真的累了。
他知道怎樣說可以把秦鬱的情緒安撫住,讓他冷靜下來,聽自己解釋。
但他突然不想做了。
秦鬱居高臨下地看著江又翎。
秦鬱很少離他這麼近,或者說除了他,沒有人會和江又翎挨得這麼近。
江又翎總是有意識地和所有人保持著距離,分寸感和距離感仿佛刻在他的骨髓之中,即使是秦鬱,也是第一次見到他這個樣子。
這個角度看,能看見他平日裡隱藏在眼鏡框後的眼眸微合,濃密纖長的睫毛輕輕顫抖著,薄唇微抿,讓江又翎顯露出了一絲從未表現出過的脆弱無助。
分明隻是一絲若有若無的脆弱,卻讓秦鬱的思緒從燃燒著的滔天怒火中略微解脫了出來。
他手上鬆了幾分力道,江又翎的襯衫不再被他緊緊攥住。
隻是片刻而已,原先被憤怒壓下的情緒又抓緊機會湧上心頭,讓秦鬱無從消化,也無從辨識。
但很快,顫抖停止了。
江又翎抬起頭,神色已經恢複了平靜,回到了他工作中一貫的樣子。
他的眼神平和堅定,無悲無喜,好像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秦鬱不錯眼地盯著他的臉,聽見他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去扶氏,也永遠不會做一件對寰宇不利的事。”
聽到這個消息,秦鬱還沒來得及轉換自己的神情,又聽見江又翎說:“但我不會撤回離職申請。”
“半個月後,我會離開寰宇。”
這句話,他也一字一頓地說了出來。
他抬起手,用力掙脫秦鬱的鉗製,撿起剛剛在衝突中散落一地的文件,細致整理好,放在了桌麵上。
秦鬱看著他的動作,心中滔天怒火催化著他的破壞欲,身體卻像跟不上腦子一樣,不曾挪動一步。
“江又翎,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撤回申請,我可以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他望著江又翎的背影,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如果你敢離開寰宇,我一定讓你無處可去。”
江又翎整理文件的手絲毫未動,整整齊齊地碼好紙張,又用桌上的鋼筆壓住,仿佛秦鬱的話沒有給他造成一點影響。
做完這些事,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辦公室,全程,都沒有看秦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