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特助,你要離職?!!”
馮捷臉上全是驚恐。
江又翎點頭,眼睛朝向馮捷,開口:“是,從今天開始,由馮助理暫時接手我的工作。我離職後,是內部調動其他人還是對外招聘補上缺口,聽秦總安排。”
“具體工作我會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分配給你們,確認對接完畢我才會離職,你們不用擔心。”
他簡短地交代完,低下頭,在電腦上打開一個新的文檔,隨即開始修改。
整個辦公室裡三個人,其中兩個人被他拋出的消息定在原地。
白熙也是滿臉震驚,像是對這個決定完全沒有預料一般,連平日裡柔柔弱弱的神情都維持不下去了。
隻有江又翎本人神色淡然,像是事不關己似的。
馮捷的表情精彩紛呈,文字根本無法描述他此刻的心情,他語無倫次:“您,您為什麼離職……”
一切都亂套了,他現在一定還在床上做夢,而不是在公司聽江特助要走的噩耗。
公司不能沒有江特助。
這太恐怖了。
江特助還指定了他接任自己的工作,麵對此等升職加薪的大好消息,馮捷心裡全是問號,沒有喜悅。
他何德何能???
一時間,整個辦公室裡充滿了“???”和“!!!”,氛圍相當怪異。
這個場麵一直維持到江又翎關上文檔,抬起頭來。
他指節扣了扣桌麵,淡淡道:“開始工作吧。”
兩人本能地執行了他的命令。
在一片詭異的氛圍下,江又翎度過了在寰宇的最後半個月。
秦鬱完全把他當做空氣,即使是路過辦公室窗前,也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
明明是每天都在同一層樓裡辦公,卻像素未謀麵的陌生人一樣。
江又翎也沒有對此提出任何意見。
·
江又翎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時間。
他起了個大早。
這是他在寰宇的最後一天,也是他在井江的最後一天。
他要去一個地方。
井江郊外,墓園。
不同於大部分墓地,這裡環境清幽,位居山間,依山傍水,是擁有經濟實力的人才能安眠的地方。
江又翎先去看了自己的父母。
墓前定期有人打掃,整潔如新,墓碑上,被定格在歲月之中的中年夫妻眉眼溫柔。
江又翎和往常一樣,靠在墓碑前,說著自己的近況,漫無邊際,想到哪說到哪。
他時常來這裡和父母聊天,這也是他假期裡為數不多的外出地點之一。
待到已經想不到什麼還沒說的話,江又翎緩緩站起身來。
“爸,媽,我要離開井江,以後可能不能經常來看你們了。”
“不過,你們會一直看著我的,對吧?”
儘管父母意外離去,但江又翎心中,並沒有產生任何怨憎之類的負麵情緒。
在健全的愛中長大的孩子,即使父母因意外離世,這樣巨大的痛苦也無法把他打倒。
他們終有一天會再重逢。
與父母告彆完,江又翎並沒有離開。
在清晨的薄霧中,他拾級而上,繼續朝著山上走去,最終在一塊墓碑前停下了腳步。
他站在墓前,靜靜地看著相片之中與秦鬱幾分相似的眉眼,隻是相比起秦鬱的鋒芒畢露,墓碑上的五官溫潤而儒雅。
良久,他開口喊了一聲:“秦叔叔。”
秦鬱說他的一切都是秦家給予的,江又翎並不認同,但也承認:他的話並非毫無憑據。
秦述收養了尚未成年,無處可去的他是事實,不容抹去。
進了秦家之後,秦述對他也沒有苛待過一分一毫。
那幾年,他接受到的教育和秦鬱是一樣的,秦述把他親自待在身邊教導,對他同樣毫無保留。
江又翎讀的是井江大學,以他的高考成績,所有專業都朝他敞開大門,而他為報專業猶豫的時候,秦述主動開口,鼓勵他學習商科,進入寰宇,完成父母未竟的事業。
他一成年便進入寰宇,秦述讓他在寰宇各個部門輪崗,最後給他安排了自己身邊助理的位置,耐心地親自教導,對他的耐心和關注甚至同自己的親生孩子比肩,給了他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機遇。
所有人都覺得秦述對他實在太好,他必須報答秦述的恩情,江又翎卻一開始就明白,秦述也有需要他做的事。
他父母都是跟隨秦述打拚多年的高管,又在出差途中意外身亡,如果他們留下的孩子淪落到無家可歸,這件事一定會被有心人抓住不放,寰宇將會陷入道德危機,不光是外界形象受影響,也會寒了老員工的心。
以秦述的眼力,對江又翎的秉性看得透徹,自然明白江又翎不會因為他的善待而產生不軌之心,而是會竭儘全力,加倍回報。
收取回報的不是秦述,而是他的繼承人,秦鬱。
雖然秦述和江又翎誰都未曾明言,但這是一場雙方都明白的交易。
秦述收養他,讓江又翎的身份不會被有心人利用,又為自己的兒子鋪平了道路,給他留下了一個忠心的,能力出眾的助手。
明白了這些,江又翎也沒有過片刻悵然。
秦家給他的幫助是實實在在的,改變了他的人生,一樣是客觀事實。
除了父母,他沒有任何可信賴的親人,父親從孤兒院長大,母親所謂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過去十幾年從未出現在他的生活中,卻在父母出事後出現,積極地提出接管他的監護權,眼神中對他錢財的貪婪毫不掩飾。
是秦家的庇護,讓他能保住父母留下的東西。
他能回報的,也隻有自己。
事實也是,秦述去世的時候,寰宇爆發內亂,派係鬥爭嚴重,風雨飄搖,其中不乏從秦述創業時期便跟隨他的老人,想從年少的秦鬱手裡搶下利益。
這其中,立場最為堅定,從始至終站在秦鬱身邊的,便是江又翎。
可惜,他也是剛剛才知道,即使他這樣儘心竭力,秦鬱也沒有信任過他。
隻因為一點小事,便懷疑他背叛,隻讓江又翎擔任助理,不讓他參與獨立管理,想必也是因為對他心存猜忌。
……也好。
秦鬱不信任他,他也沒做好答應秦述的事情,他們扯平了。
在過去的幾年裡,江又翎一直很愧疚,他答應了秦述,要替他照料秦鬱。
然而在相處的過程中,他卻對被秦述托付給他的秦鬱產生了朦朧的感情。
他一開始便知道這是錯的,就算沒有白熙,江又翎也永遠不會踏出那一步。
他會看著秦鬱找到合適的人,任由自己的感情在歲月中淡去,最終磨滅得毫無痕跡。
但當那本書出現,秦鬱身邊又有了白熙,一切就不同了。
秦鬱有了命定的人,不需要彆人再照顧他。
江又翎從書中知道:沒有了他,寰宇的發展會越來越好。
他麵向墓碑鞠了一躬,輕聲道:“秦叔叔,當初的承諾,我已經完成了。”
“秦鬱現在過得很好,不需要人照顧,您也不用擔心了。”
他把手裡拿著的白菊放在墓前,眼眸低垂,輕輕地笑了一下。
“以後有機會,我再來看您。”
霧氣慢慢散開了,陽光照耀在江又翎身上,指引了他下山的道路。
清晨的陽光並不刺眼,但很溫暖。
·
卡著上班的點,江又翎踏進了辦公室。
終於,在離職的最後一天,他也體會了一把卡點上班的快樂。
他走到工位前,厚厚一疊協議已經放在了他桌上。
江又翎在寰宇這麼多年,寰宇可以說沒有哪個項目是跟他沒關係的,如今離職,除了交接工作之外,還要簽不計其數的協議。
簡單來說,如果江又翎離職之後轉投寰宇的對手集團,哪怕他不泄露寰宇的機密,單以他對寰宇的了解,都能讓寰宇受損嚴重。
這點江又翎也理解,所以他一開始就表示,不管公司開出怎樣的條款,他都會全力配合。
但執行起來,還是出了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人事部準備好的競業協議提交到秦鬱那裡,被原封不動打了回來,隻附贈冷冰冰的三個字“太鬆了”。
競業協議的條款隨著被打回次數的增長越來越苛刻,每一次修改,都是對法務部能力的一次極大考驗。
最後的一版,完全已經在法律底線上蹦迪了——按這份協議的條款,江又翎就算是找一家跟寰宇業務毫無重疊的公司掛靠交社保,寰宇都有權向他追償。
堪稱21世紀的賣身契。
秦鬱再不點頭,法務就要吊死在他辦公室門口了。
條款改了又改,江又翎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不管新增加的條款多麼荒謬,他照單全收。
知情人員偷偷感慨:江特助是真好脾氣。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江又翎其實很滿意。
條款固然嚴苛,但對他又不能形成任何束縛——他是準備退休,根本沒考慮過跳槽到其他公司。
而隨著合同版本迭代,公司給他的補償金數額也水漲船高。
就連江又翎這樣見過大世麵的人,麵對寰宇開給他的補償金數額,都小小震驚了一下。
好多錢啊。
他倒是沒在意,一方麵他並不缺錢,另一方麵,他這些年的工作,值得這樣的回報。
這筆錢讓他跟寰宇兩清了,他沒有虧欠寰宇,寰宇也不曾虧欠他。
這樣是最好的結果。
馮捷小聲問:“江特助,你真的要走?”
這件事他至今還沒有真實感。
雖說還沒有正式公告,但江特助要離職的事情,整個公司都傳遍了。
每次打開匿名群,最熱門的話題永遠是:江特助到底為什麼離職?
江又翎衝他笑笑:“我把需要注意的都放在電腦裡了。”
這半個月以來,馮捷提前接手,適應得很好,完全可以接過他的工作。
所謂的“公司沒江特助不行”,隻是一個誇張的說法。
世界離了誰都能轉,他隻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馮捷:“對了,秦總今天到得早,現在已經在辦公室裡了。”
他看了看江又翎手上的一疊協議,猶豫道:“要我幫您拿去給秦總簽字嗎?”
江又翎搖搖頭。
“我自己去吧。”
他站起身,朝走廊深處那間半個月沒踏進過的辦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