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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榮之珩後退,小腿抵在椅子上,那椅子瞬間就被他撞倒了,“哐當”跌在地上。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跪在地上的嘉樹抱著頭,惶恐不安道:“彆打我。”
榮旗臉上的笑意消失,他走下樓。榮之珩攥住嘉樹的手,把他硬拉了起來。嘉樹的身體搖搖晃晃,像秋天落下的一枚小小枯葉,細瘦淡薄,可憐兮兮。
榮旗眯起眼,目光從嘉樹身上轉到他哥身上,低聲問:“你還打人?”
榮之珩一臉尷尬,他解釋道:“他是父親在外的私生子,從小被他母親虐待監禁,我找到他,把他帶了回來。”
榮旗微微睜大眼,走到嘉樹跟前,榮之珩在他身後說:“他比你小了兩歲,剛滿十八。”
榮旗歪頭打量,若不是榮之珩說他十八,榮旗還以為眼前這小孩才不過十六,看著太瘦太小。他忍不住伸手比劃了一下嘉樹的胳膊,小聲嘀咕,“那麼細啊。”說著,掌心又往嘉樹腦袋上罩下去。
嘉樹惶惶不安看著他,預想中的巴掌沒有下來,而是一擊輕柔的撫摸。
榮旗的手掌摩擦過嘉樹的頭發,毛毛躁躁的幾根小碎發紮著手心,他輕輕揉著,嘉樹僵硬著,一動不敢動。
“小孩,你叫什麼?”榮旗問。
嘉樹抬眼,目光接觸到後方的榮之珩,對方對他點了點頭,他得到默許,才開口道:“我叫嘉樹。”
“嘉樹?怎麼寫的?”榮旗脫口而出後,停頓了一下問:“學過寫字嗎?”
“學過的。”嘉樹的口齒有些不清不楚,每個字的發音都不太標準,但還是能讓人聽明白,他的語速很慢,緩緩道:“媽媽教過我。”
“那你寫給我。”榮旗攤開手,直接把掌心遞到他眼前。
嘉樹猶豫著,抬起手來,枯瘦的指頭點在榮旗的手心裡,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榮旗跟著念出聲,“嘉樹,嘉樹,後皇嘉樹,橘徠服兮。”
嘉樹茫然,他是聽不懂榮旗在說什麼,但本能告訴他,眼前的人似乎沒有惡意。
榮之珩在後說:“嘉樹,這個也是你的哥哥。”
嘉樹眼前一亮,立刻喚道:“哥哥。”
他那樣子,就像是小狗討好主人一般。
榮旗又摸了摸他的腦袋,笑眯眯道:“可愛可愛真可愛,想不到,榮家還會有嘉樹這樣可愛的孩子。”
他說完側頭,臉上是笑,眼裡卻無多少感情,他問榮之珩,“你帶他回來,是什麼目的?”
榮之珩訝然,“我能有什麼目的?”
榮旗嗤笑,他太過了解他哥,知道榮之珩為了能讓他活下去,會不惜一切代價。他收回手,背在身後,走到榮之珩身側,聲音很輕,“哥,不要再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了。我很累,現在的我,隻想快點解脫。”
榮之珩不語,他們兄弟,是截然相反的存在,但心裡的執念倒是一樣多。
他的執念是榮旗。
榮旗的執念卻是自由,寧願死都不要把剩下的生命浪費在一次又一次的問診、透析中。
“不要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榮旗丟下這句話,轉頭朝嘉樹笑盈盈招了招手,“嘉樹,他給你安排房間了嗎?”
嘉樹不吭聲,榮之珩說:“還沒來得及。”
榮旗想了想,“我旁邊的客房空著,給他住吧。”
“你喜歡安靜,有人住在旁邊的房間,你會……”
沒等榮之珩說完,榮旗已經上手握住了嘉樹的手,拽著他往樓上走,邊走邊道:“我沒那麼嬌氣。”
嘉樹幾乎是被拖著往前,榮旗在前,他在後,他們走到樓梯上,榮旗輕輕鬆開了握住他的手。嘉樹看著他的背影,小心翼翼喚道:“哥哥。”
榮旗好像抖了一下,回過頭望著嘉樹,慢慢扯開嘴角,指了指靠近樓梯口的一間房,“嘉樹,那間房間以後就是你的了。”
嘉樹好像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隻是茫然地望著他,等待他下一步的指示。
榮旗回過神來,雙手合在嘉樹的肩膀上,把他帶到了門前。
嘉樹走進房間,隻是兩步,他就停下了,惶惶不安回頭看著榮旗。
“真的給我住嗎?”
榮旗擺了擺手,替他合上了門。
那天晚上是嘉樹第一次睡在床上。
他的身體是乾乾淨淨的,被褥是柔然舒適,房間裡散發著淡淡的香味。他規規矩矩平躺在床上,睜大眼,看著天花板。
片刻後,嘉樹翻了個身,把自己蒙進了被子裡,身體慢慢蜷縮成一小團,兩隻手揪著自己的手臂,一些微弱的嗚咽聲,從他喉嚨裡鑽了出來。
母親打罵他的時候,他從來不會哭。因為哭了,會讓施暴者得到滿足,繼而遭到更慘烈的虐待。
於是,每次毆打,精神恍惚的母親總會一遍又一遍問他,“你為什麼不哭?為什麼不哭呢?你是感覺不到痛的怪物嗎?和他們榮家人一樣冷血無情。”
他一聲不吭,隻是跪在地上,默默承受這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疼痛。
可他終究不是怪物,他是人,有血有肉的人。
如果人心能夠從身體裡取出,那麼此刻,嘉樹覺得自己的心臟正被一雙手小心翼翼掏了出來,從那滿是汙垢的身體裡取出後,放入乾淨的流水裡,一遍遍洗乾淨,再放入他的胸腔中。
他的心重新有節奏跳動,“咚……咚……咚……”不間斷,用力地跳動。
嘉樹一整晚都在床上翻來覆去,那張柔軟的大床就像一塊海綿,把他吸入其中,讓他莫名覺得害怕。
一直到黎明,太陽都出來半角,他才朦朦朧朧睡過去。
不過他的睡眠很淺,門外一有風吹草動,他便被驚醒。再之後,就沒了睡意。
嘉樹折好被子,穿好衣服,在衛生間裡洗漱完後,卻不敢出去。
他在門口站了好久,聽著門外的聲音,有人走過,有人在說話,好像還有榮之珩的聲音,他似乎在問,“那小孩呢?”
嘉樹立刻直起背,接著腳步聲就逐漸接近,下一刻,門被敲響,從外拉開。榮之珩站在門口,上下掃視了一邊嘉樹,開口道:“出來一起吃飯吧。”
嘉樹跟在榮之珩身後,走到飯廳,便看到滿桌子的食物。
榮旗難得下樓,坐在椅子上,用勺子攪著碗裡的小米粥。
他見嘉樹過來,放下勺子,笑著指了指身邊的座位,“嘉樹,坐我這邊。”
嘉樹從榮之珩背後探出頭,一如之前,小心翼翼的流浪狗神色,朝榮之珩看了看。榮之珩對他沒有過多的感情,但隻要榮旗能夠心情舒適,他便覺得可行。
嘉樹得到許可後,坐到了榮旗身邊。
榮旗比他年長兩歲,便自顧自代入了哥哥的角色,給他拿來碗筷,玻璃杯裡倒入牛奶,續上小米粥,夾了好幾個自己愛吃的小籠包讓他嘗,又讓廚房煮了碗小餛飩給嘉樹。
嘉樹一直在吃,兩頰鼓鼓囊囊,本就說話不利索,嘴裡咬著東西,就更加口齒不清了。
榮旗問他,“好不好吃?”
他艱難吞咽了半天,才斷斷續續說:“好吃,很好吃。”
榮旗就笑了,他忍不住摸摸嘉樹的頭發,“真乖。”
榮之珩長籲一口氣,他剛一直觀察著他們,就怕這早飯吃出了什麼差錯。
就在他要動筷子時,榮旗突然開口道:“嘉樹,你知不知道,我們把你帶回來,是要做什麼?”
嘉樹抬起頭,嘴角邊有些油漬,他想用手背抹開。榮旗已經扯了張紙,替他輕輕擦掉。
他舔了一下嘴唇,看了看榮旗,又看了看榮之珩。長期受虐的本能,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門口的大桂花樹,還在不停往下落著金豆子,隻是虛掩著的窗戶,飄進來陣陣桂花香。
那些花香和食物的味道混合,在盛滿陽光的房間內,發酵成了一種幸福的味道。
那是嘉樹從未體會過的,在此之前,他的世界隻是陰暗潮濕的地下室,他每日都在提心吊膽,每日都在忍受饑餓,每日都在承受毆打。
可如果隻是摘取掉自己身體裡的一個器官,就能獲得幸福。
那他是願意的。
榮旗這般問,就看到嘉樹臉上緩緩露出笑,他的手被嘉樹小小的摸了一下,觸電般的火熱,而後他聽到嘉樹說:“我知道……哥哥……把我腎臟換給你,我知道……”
“我願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