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正式開始學拳的時候,程舟一直對練武存在某種憧憬,這份憧憬根植於童年記憶,是小說大家們用紙筆營造的浪漫。
在武俠的世界裡,得刀忘刀、人刀合一,可臻至天下不敗,一劍成於招未出手之先,神留於招已出手之後,以至剛為至柔,以不變為變……
這裡的人們有氣感氤氳於丹田,暖流遊走在經脈,憑借輕功來與風競速,與日月同行,眼神可以化刀,繡口一吐便成劍氣。
而對於這些奇思異想,做師傅的楊道人隻覺得無奈,他在每天的教學日常裡,加急了幾次當頭棒喝,一點一滴地將程舟腦子裡裝滿的水倒空,從雲端拉回地麵。
“習武之人,強身健體,哪有那麼多玄之又玄的東西。”
“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打贏的站立,輸了的躺下。”
“力氣來自人身,發於軀乾肢體。”
“哪天你要連眼神念頭都練出力來,不用懷疑,定是發了癔症,產生幻覺,跟白蓮教那夥人差不多。”
當今世上的武術練法,無論是南拳也好,北腿也罷,都是依托於人體,從“外練筋骨皮,內練一口氣”著手,追求練筋、練骨、練皮、練氣,四練大成的成就。
各方勢力在練功步驟上或有不同,不同門派在技法理念上或有分歧,甚至同一門拳術,在不同的人手裡打出來,都會凸出自己的風采。
當練武之人達到足夠的高度時,練出的勁力、特征,卻不會有本質上的差異。
無非是有的人自娘胎裡帶來的資質差了,有的人後天太過疲懶或者受過終身性損傷,怎麼也摸不到這些個世界紀錄的門檻。
而且,這四項記錄沒有前後順序、高低貴賤之彆,隨便成就哪一個,都能被尊稱一句大拳師,威風個數十年,名聲響徹黑白兩道。
像白少廷這樣,肌膚如金蟬感應,能借助微風流動的方向,辨彆對手招路,就是“練皮大成”的標誌。
此時的他,皮膚堅韌程度勝過犀革,蛻變出全新的器官功能,練出一股細膩的聽勁,充當渾身上下的警報係統。
仿佛推開了一扇感知新世界的窗戶,連周圍環境的細微波動都清晰可辨,從而洞察敵人運勁的力度與方向。
這是觸感的極致強化,使得心靈警兆更為精準,即便身處黑暗的空間,也能行走無礙。
這樣的本領,在道教典籍裡,被譽為“水火仙衣”,而其他三項大成,也有著專屬名字——“金肌玉絡”,“汞血銀髓”,“周天吐納”。
作為廣府有名的浪蕩子,白少廷八歲開始就沉溺在脂粉堆,被溫柔鄉耗掉了不少元氣。
他在形意門學得蠍子拳精髓後,練習不可謂不刻苦,然受限於身體條件,一直蹉跎在練皮大成的門前,爾後憑借內務府的那份機緣,才得以脫胎換骨、重獲新生。
他本來是想把這個境界的本領一直藏匿下去,用以暗算情敵黃飛鴻,或者給出奇製勝,給心儀的兩大美人兒一個“驚喜”。
現在嘛,他唯一念頭,就是趕緊將鐵馬騮打死!
白少廷手腳利落至極,遊刃有餘地接住連環快拳,更尋到間隙,上打下踩,右腳高高抬起,猛然戳向對手腳趾。
踩腳趾,簡單毒辣,且行之有效,令程舟下意識雙足發力,整個身子倒退向後。
白少廷一腳踩空,直接在落地處戳出一個深陷的洞口,泥沙碎石飛濺,地麵微微顫動,可見用力之大。
借著碰撞時的反作用力,他猛然又是一個旋身側踢,旁邊的嚴振東瞅見機會,也強提氣力,一拳砸落配合。
節奏被打斷的程舟,不得不雙臂上抬,發出自下而上的甩擊。
嘭!!
拳頭與拳頭正麵相對,拳頭與腳掌直接碰撞,三個人的身體同時一震。
程舟遭到夾擊,受力更重,不得不再退,右手更是隱隱發麻。
嚴振東反應慢了一拍,沒有及時上前,隻有白少廷第一時間開始乘勝追擊。
他的身體渾若無骨,重心隨時切換,手可以當成腿,腿可以當成手,拳打與腳踢輪流交替,仿佛一個旋轉的陀螺,把各個部位都變成了蠍子的尾刺。
古今中外,蠍子的戰術,雖不見諸兵書,卻一再被化用著,遇有攻擊,就靈活走位,鉗子或閃或擋,找到機會,再甩尾刺狠狠蟄上一計。
程舟一步退,步步退,連退十步,終被逼到了牆角,無路可退,早前嚴振東的困境,即將輪到他頭上。
這個時候,他眼中的神采一下子暗淡了許多,不是恐懼沮喪,而是失望取代了興奮,就像一個喜新厭舊的渣男,在麵對玩膩的床伴。
蠍子拳犀利不假,在白少廷手中卻充滿匠氣,見不到理論上應有的行雲流水,還有一股用力過猛的僵硬。
這不是他想要看的拳。
所以,他歎了一口氣,開始大反攻。
程舟整個人都變大了一圈,膨脹的肌肉撐得衣服繃緊,撕裂出細小的破口。
他向前一撞,壓近交手距離,雙臂掄動,打出狂暴氣勢,好像蟄伏許久的猛虎,終於發出震蕩山林的長嘯。
拳腳再交接,節節敗退的,又變成了白少廷一方。
嚴振東看得雙眼發直,手頭冒汗如雨,白少廷臉上也繃不住,驚呼出聲:“金肌玉絡,練筋大成?”
鐵馬騮在廣府威名赫赫,老百姓都當他是梁山好漢一流的人物,屬於龍虎山逃出來的魔星,還是一百零八將排行前列那種。
武行高手卻對他評價不高,原因很簡單,鐵馬騮慣用火器,有好幾次刺殺都是依靠火器成事。
老一輩拳師多半風氣保守,瞧不起洋槍,認為這都是些旁門左道,也就仗著打得遠逞威風,鐵馬騮喜歡擺弄這個,多少有點狗肉上不了席麵。
縱使今晚敗下陣來,嚴振東也從沒想過,自己對手的拳法居然高到這個地步。
練筋大成者,渾身肌肉能收能放,行有九牛二虎之力,立有托梁換柱之能。
那些史書留名的勇將,身披數十斤重甲,衝鋒陷陣、斬將潰旗,便是依靠這一成就。
拳術到這個地步後,能將各項身體組織統合起來,什麼肌肉、韌帶、神經、血管等全部利用上,凝聚出一股沛然發勁,從而在氣力層麵,獲得遠勝其他拳師的優勢。
程舟把練筋發勁與瑤赤手的精義結合,於是輕靈的白鶴,就變成了威猛的大鵬鳥,他再將絕大部分攻勢,向白少廷傾斜過去,一下子翻轉了局麵。
練皮大成,感官敏銳至極,能夠預判,乃至潛意識作出防禦不假,但心裡清楚如何做,和實際能否做到畢竟是兩碼事。
白少廷被逼得處處掣肘,嚴振東有傷在前,隻能起到牽製作用——何況就算狀態完好,這樣的場合對他來說也太過勉強,被優先針對的話,很容易就去了半條命。
白少廷越打越憋屈,卻無可奈何,明明能夠感受到拳從何處來,明明能夠分辨出勁從哪裡走,卻擋不下,接不住,嚴振東更顯露出了疲態,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倒下。
魁梧的影子四下搖擺,恍若妖魔一樣猙獰,程舟將力量與速度完美糅合,逐漸占據了上風,無需尋找著對手的破綻,他的拳勁所到之處,如同山洪爆發,沒路也要硬生生衝出一條路。
“且慢,且慢,有話好說,所謂不打不相識”
白少廷臉色鐵青,又氣又急,思緒逐漸混亂,都不大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
從身形與有些稚氣的嗓音判斷,鐵馬騮或許還不到二十歲。
若真是如此,這個年紀就能達到拳法大成境界的拳師,從古至今細細數上一遍,也隻有張邋遢、達摩等寥寥幾個可以媲美。
他也是憑借秘藥的神效,才得以跨過了難倒萬千武師的門檻。
眼前這個自尋死路的瘋子、不可理喻的妄人,憑什麼能有那麼好的天資。
賊老天是瞎了眼麼,降下這等煞星擋在道上,非要與自己作對。
縱使白少廷的心性再自大、狂妄,也不得不嫉恨交加。
他暗暗發誓,等挨過了這回,定要找來更多高手,就算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同時他也有些惶恐,自己埋伏的後手之一,相約接應的上師,怎麼還沒有過來?明明這個點該到附近了啊,總不至於見到台風天就回家睡大覺了吧?
就在白少廷隱隱感覺不對的時候,程舟終於將氣勢積蓄到頂峰,轟然爆發開來。
他肩骨鼓起,左右開弓,鬆拳為爪,同時抓向白少廷與嚴振東。
在發勁催動下,這一擊真如蒼鷹博兔,有股手到擒來的韻味,逼得空氣炸出一聲明顯的爆音。
鷹爪劃過白少廷左臂,震裂衣袖,水火仙衣又如何,聽勁防禦也被擊潰,五道長長的血痕下,皮肉翻卷,深可見骨。
“啊啊啊~~!”
嚴振東的境況更加淒慘,整條右臂都被連扯帶拉下來,血肉橫飛,軀斷肢裂。
一般人受此重創,就算不痛得當場昏厥,也會因後續的大出血失力倒地。
但嚴振東骨子裡的狂性也被刺激出來,他強忍著痛楚,力從地起,膝轉向、腰扭身,猛然轉了一個半圓,用僅剩的左手牢牢鎖住還在滴血的鷹爪,同時借勢辮子甩向程舟臉頰。
辮發懸刀,刀上藏毒,正是嚴家武術,行走江湖,不得不防的壓箱底防身招式。
左臂被牢牢鎖住,右臂才抽回一半,程舟中門大開,一時間露出了老大破綻。
這個狀態不會持續很久,嚴振東已是回光返照,或許兩三個呼吸,就堅持不住,但哪怕隻有一個呼吸,都足以奪路逃生,又或者反敗為勝。
白少廷不及細想,大喜過望,心中狂叫——
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被一爪逼得後仰的他,沒有一絲遲疑,猛的撲向前方,雙手插入地麵,腰腹一彎,恰似一隻活靈活現的蠍子,兩腳化作了兩枚毒針,戳向程舟胸口。
五毒拳術·秘篇·蠍子擺尾!
人是萬物之靈,與蠍子在身體構造上有著本質差異,再怎麼模仿,都很難完全複現蠍子尾的攻擊模式,白少廷卻在一瞬間震脫骨骼,雙腿延長了數寸。
這本是通臂拳的技藝,被吸納到象形拳裡,再應用在踢擊上,為的是讓對手產生誤判,從而實現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效果。
程舟沒有三頭六臂,就算發力再快,出拳之後手臂也需要小幅度移位,才能揮往他處,麵對三個方向的夾擊,一隻右手怎麼也沒法抵禦。
這個時候,隻有憑借神兵之利,才能挽回危局,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所以他將手伸向了懷中——
掏槍,扣扳機,一氣嗬成。
呯!!!!!
平地有驚雷,忽然傳槍響。
這一聲響有些長,細聽才會發現,是幾聲連在一起。
雙動式轉輪手槍,彈容量六發,是花旗國近來研發的最新款式,無須手動旋轉彈巢,就能繼續射出下一發子彈,在洋行裡,這麼小小一把,就能賣到五十兩紋銀。
當擊錘被釋放,撞針即將與底火釋放產生火花,白少廷就頭皮發麻,有所感應,他的腰部、手腕同時發力,還想要側身翻轉,躲避致命的危險。
可腳都踢到了一半,現在才想著收勢,跟子彈比速度,又怎麼來得及?
兩人徹底聽清槍響之前,嚴振東的身上就多出了兩個血洞,四枚彈頭也分彆打中白少廷的下體、心臟、鼻梁、眉心。
程舟則被兩腳踢中,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箏,徑直飛了出去,狠狠地撞在了貨堆廢墟裡,槍口還冒著青煙的左輪脫手而出。
他的嘴裡嗆出一口血,彈腰再起身,覆在臉上的猴頭麵具被鞭刀刮破,眉心創口處有鮮血滲出,瞧著觸目驚心,實際不過皮外傷,就是有點發麻,估計對方武器加過料,回頭還得處理一下。
強弩之末,矢不能穿魯縞。
這三招鬆了力氣,勁路已散,且偏離方位,終是沒法致人死地。
反觀另一邊,嚴振東仰倒在地,已然當場斃命,一片血泊中,白少廷四肢偶爾抽搐一下,漸漸也沒了動靜。
他的瞳孔瞪得老大,滿是驚惶、不甘與震怒,似乎到死都不明白,為什麼對方拔槍射擊能夠那麼快,自己明明能夠預知危險,竟也落入來不及躲開的境地。
一切似塵埃落定,除卻程舟一個活人,倉庫裡隻剩滿地屍體,等到更夫被血腥味嚇尿褲子,明日省城百姓又會鼓噪鐵馬騮的威風。
恰在此時,有個奇怪的聲音響起,令程舟瞳孔一縮,神情警惕。
那是一道深長悠遠的呼吸,來自於白少廷。
一具要害中彈大出血,理論上死得不能再死的屍體,
竟然在呼吸,竟然在劇烈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