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香院雖不大,各項生活設施卻甚是齊全,不僅有供林斬霜複習的書房、生火做飯的小廚房,院中一角甚至還蓋著一個可以休憩納涼的竹亭。
一陣春風襲來,輕輕撩動了林斬霜的裙擺,院外的竹林也跟著簌簌作響。
吱呀一聲,堂屋的木門被竹生自外推開了。
屋內很是整潔乾淨,烏漆木製就的桌麵被擦得一塵不染,鋥亮反光。
空氣中還浮動著一股燒過的薄荷與艾草味,聞著很讓人放鬆。
林斬霜有些意外楚玥對人情世故的把控。
真正做到了讓她在楚府既不會感到任何怠慢,又不會有任何負擔的程度。
分寸拿捏得剛好。
不過轉念一想,楚家主畢竟沉浮商海多年,又穩坐在江州富商的第一把交椅,必然是個心思玲瓏、善於交際之人。
林斬霜剛將自己帶來的包袱放到桌上,竹生便已不聲不響地打好水替她煮上了茶。
“有勞竹生公子了。”
聞言,竹生動作一頓,隨即背對著她點頭以作回應。
在狹窄的空間裡,與一個陌生女人單獨相處令他有些不太自在。
不過好在對方一直都站在離他最遠的門邊,這讓竹生心裡稍稍有了一絲安慰。
“茶葉在抽屜第一層,蠟燭剪刀針線什麼的都在第二層。”
“井打在院子東南角,廚房有米麵可以做飯。”
說完這些後,竹生停頓了一瞬,見女人並沒有開口想問什麼,便如臨大赦般快聲說道:“仆還有事,就不耽擱姑娘休息了。”
語畢,他便低垂著頭快步想要走出去,誰知在經過林斬霜身邊時,被對方突然喚住了。
“公子且慢。”
竹生聞言,後背一僵,下意識地攥緊了雙手,全身肌肉緊繃。
少頃,一件女子的外袍遞到了他的麵前。
就在竹生以為林斬霜是想要自己替她漿洗衣物時,便聽對方突然出聲。
“係上吧,先遮一下。”
說罷,女人抬腳便出了屋門。
幾乎是林斬霜跨出門的下一瞬,竹生便反應了過來,他扭身一看,褲子上已被不知何時來的癸水給弄臟了。
不多,但分外顯眼。
他麵色先是一白,隨即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成了蝦子,雙手抓緊了女人的衣服窘迫又尷尬地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所措。
待到林斬霜估算著時間,打完一桶水回到院中時,出乎意料地發現對方竟還未離開。
這次,竹生終於肯正麵朝向了她,卻仍是低垂著頭。
他腰間正係著林斬霜遞過去的那件外衣,雙手緊緊地攥著打在小腹前的死結。
麵對女人的靠近,竹生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幾步,最後又生生停下了。
林斬霜適時站定,將手中的水桶放到了地上,猜測他沒有第一時間離開的原因是否是想向自己當麵道謝。
“多、多謝!”
果然。
她並沒有應聲,想聽竹生繼續說下去,然而對方在說完此話後好似完成了什麼任務,忙不迭地朝院門口走去。
雖是意料之中,可林斬霜還是隱隱有些失望。
她麵上不顯,神容平靜地目送著竹生遠去。可臨到近前,對方又突然頓住了腳步。
林斬霜眉梢微挑。
少頃,隻見竹生好似鼓足了勇氣般,突然開口道:“你方才不應該那般嚇唬少爺的,他最怕鬼了。”
他這話又令林斬霜想起了方才少年麵上的神情,不可遏製地揚了下唇。
顯然十分明晰這點。
畢竟楚今燃身上又是護身玉墜又是佛珠的,手腕上還帶著一個用來辟邪的朱砂手環。
不像是簡單用來裝飾的。
女人唇角含笑,語氣卻稍顯懊惱,“是嗎,我當時沒想這麼多,隻當他是好奇,沒想到反而嚇到他了”
竹生仍沒有回頭,片刻後道:“少爺最喜看城南海棠書苑裡的話本子,你若是有能耐,就去找本斤相太太的新本來,他大概就肯放過你了。”
“日後小心著些。”
話畢,他不等林斬霜出聲道謝,便快步離開了。
望著竹生離開的方向,林斬霜若有所思。
少頃,她疏然一笑,想起方才自己之所以要拿衣物替竹生遮掩的原因,不過是想拉攏一下他這個被安排在楚今燃身邊的楚家主眼線。
沒想到對方竟也是個麵冷心軟的主,就這麼將自家少爺的弱點和喜好告訴了她。
林斬霜彎腰,提起腿邊的水桶進了門。
一整晚,楚今燃都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臨到黎明時分才有了些許困意,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可還沒睡多久,他就又做噩夢了。
夢裡,楚今燃回到了那日的船上,隨著畫舫的移動,他看到了岸邊的女人。
楚今燃還從未見過有女人竟然能將一身樸素白裙穿得那般清雅好看,滿頭烏發在陽光下炫著如綢緞般黑紫的光暈。
畫舫依著他的命令逐漸靠近岸邊。
楚今燃看清了那個人的長相。
與江州女子大多小巧的樣貌相比,對方的五官是難得一見的大氣端方,眉眼如黛舒展、菱唇櫻紅柔潤,下頜角流暢又自然,皮肉勻稱。
楚今燃看到她一把又一把地將陶罐中的黑灰灑入湖中,唇口翕動仿佛在說著什麼。
“喂,你剛剛在做什麼?”
見她要走,鬼使神差般地,楚今燃聽到自己這樣喊。
“你懷裡抱著的是什麼,新的魚食嗎,多少錢肯賣?”
然而這一次,對方的回答不像記憶中的那般冷冰冰,而是噙著淺笑,眸光柔和中帶著絲希冀。
“楚少爺想要嗎,斬霜願意送予你。”
莫名其妙地,楚今燃突然不敢看她了。
他彆過臉,朝著她的方向伸出手去,“好、好啊,拿來我瞧瞧。”
下一瞬,楚今燃隻覺得手中驟然一重,同時對岸忽然傳來女人似笑非笑的聲音。
“楚少爺既然要了,就一定要替在下好好保管,我娘親的骨灰哦。”
‘骨灰’二字落地,楚今燃心中一驚,再看懷中。
自己抱著的哪還是陶罐,分明是一顆腐爛了大半的老嫗頭!
“啊啊啊啊——!”
楚今燃猛然自夢中驚醒,麵色慘白得駭人,後背更是被冷汗涔濕了整片。
待到對麵守夜的梅生被驚醒,急急忙忙跑過去時,便見自家少爺已經把全部被褥都踢到了地上,正神情惱恨地拍打著床榻。
“可惡!可惡!可惡!”
梅生見狀,忙不迭地上前安撫,“少爺、少爺你怎麼了?”
“可是又做噩夢了?”
楚今燃絲毫不理他的問詢,隻發泄般地將床榻上的物品統統掃了下去,甚至就連昂貴的玉瓷枕都沒放過。
此時此刻的楚今燃,又覺得胸口有團火在燒了。
掃無可掃之後,少年氣喘籲籲地跌坐在榻上,眼尾水紅一片。
想到夢中的場景,楚今燃咬牙切齒,“壞女人!”
那日對他見死不救也就算了。
他火冒三丈,“壞女人!”
昨日再見竟還沒第一時間認出他!
他怒不可遏,“壞女人!”
不僅如此,還膽敢當著外人的麵愚弄戲耍他!
想到最後,楚今燃終於再繃不住,大哭著抓緊了梅生的前襟。
“梅生,我要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