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地,在場的所有人俱是一怔,緊接著菊生、蓮生他們也都很快反應了過來。
認出了林斬霜便是那日他家少爺落水,卻見死不救的女人。
沒辦法,對方的長相與氣質太過出眾,所作所為卻與她的君子形象嚴重不符,以至於給他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林斬霜聞言,轉過身,向著身後的少年望去。
隻見少年那精致穠麗的麵容上,是毫不掩飾的興奮與惡意。
對方傾頭,幾乎是磋著牙尖對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終於,找到你了!”
聞言,林斬霜微微眯眼隨後揚起一抹妥帖溫潤的笑容,神情平淡甚至還帶著些許疑問。
“楚少爺找我?”
在楚今燃設想過的千百次場景中,對方在被他抓到後,神情應當是慌張的、心虛的。
甚至是恐懼。
絕不會是麵前女子這般,這般平靜。
平靜到,似乎都不記得他了。
楚今燃麵容一怔,微微瞠圓了眼,似一隻困惑驚訝的貓隨後心腹處的怒火登時燒得更加劇烈。
這世上還沒有人在見過他一麵之後,就能忘了他的!
他倏地自秋千椅上站起,快步走到了林斬霜的麵前。
行動間,身上墜著的銀飾佩環叮當作響。
二人的距離一時間拉得極近,氣氛劍拔弩張。
楚今燃微微抬起下巴,睨著她。
脫口而出質問道:“三月三,你可是去了惜湖?”
林斬霜垂眸與他對視,淡聲回道:“是。”
“可是穿著白衣?”
林斬霜輕輕眨眼,麵無波瀾,“是。”
見她一連應下兩個‘是’,楚今燃心中愈發激動起來,額角也不由得泛起了淡淡的青筋。
他瞼邊泛紅、目光炯亮、語氣咄人。
緊盯著林斬霜的眼睛,揚唇咬著牙道:“可是對一落水少年,見死不救!”
聞言,林斬霜眸光微沉。
隨即她緩緩啟唇,竟是矢口否認了。
“在下沒有。”
楚今燃蹙緊了眉,當即高聲道:“你撒謊!”
他當時明明都那般求她了,她卻還能狠心地轉頭便走。
當真可恨!
令人發指!
片刻後,迎著楚今燃如刀一般淩冽咄人的目光,林斬霜聲音不大,卻異常坦蕩。
“林某不通水性,從不敢貿然下水。”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包括楚今燃,皆是一愣。
這裡地處江州,水路極多,是以幾乎江州女子個個都通曉水性,並以不擅鳧水為恥,沒想到林斬霜會如此坦蕩且自然地說出她不通水性這件事。
楚今燃的神情有片刻的空白。
這些日子他睡不著時,曾反複猜測過對方不願意救他的原因。
他設想過對方是不是以前向自己求過愛,遭拒後懷恨在心。
想過對方沒認出他是楚府的少爺楚今燃。
也猜測對方是不是他娘生意上的死對頭,故意想要整死他。
甚至想過她眼睛有疾耳朵有病,才沒有看到和聽到他的呼救
就是沒料到林斬霜不救他的原因,是她自己不會水!
楚今燃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待回過神後,這幾日積攢的滿腔怒氣和怨念,忽然沒了發泄的地方。
憋在心裡,更難受了。
然而楚今燃向來是受不得丁點兒委屈的人。
他當即蹙緊了眉,理直氣壯地出聲道:“不會水又怎樣,你知不知道,本少爺因為你差點就死了!”
林斬霜還是第一次聽見如此霸道不講理的言論,她克製不住地輕眨了下眼。
心道這楚家少爺倒與傳聞中說得一致——當真是任性又刁蠻。
就在這時,一旁的潘管事提步走上了前,目光來回掃視著他們二人,“少爺,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落水那日見過林姑娘?”
楚今燃輕嗤出聲,目光死死地盯著麵前年輕的女人,咬牙切齒道:“何止是見過”
潘管事見狀,隨即望向了他背後站著的竹生。
對方立刻走上了前。
竹生人冷話少,三兩句便將那日楚今燃有意隱瞞的細節給抖了出來。
聽完話,潘管事皺眉看向身旁的林斬霜,神情欲言又止,“林姑娘你”
原先她隻知自家少爺在外遊玩時意外落了水,高燒了好幾日,竟不知其中還有這番隱情。
林斬霜聞言,側身對著她微微頷首,麵上神情一如既往的禮貌又平靜,“潘管事有話請講。”
早在方才瞧見楚今燃的那刻,她便預見到了一種可能——失去楚玥的資助。
失去了楚玥的助力,對她來說或許有些影響。
但不會很大。
畢竟在江州想資助她入京科舉的員外還有很多,之所以獨獨挑中楚玥,也不過是瞧上了她府中那據說能裝滿三間瓦房的絕版書籍與集注。
潘管事歎了口氣,眉間皺成了個‘川’字。
少頃,她將林斬霜拉到一旁,壓低了聲音說道:“林姑娘,俺老潘在這兒給你透個底。”
“家主這麼多年就隻有我家少爺一個孩子,心疼得緊,前幾日少爺遊玩時無故落了水,她在外得知此事後一直都很掛心。”
“實不相瞞,待到家主回來定會徹查此事的”
潘管事說這話時,直在心中歎氣。
畢竟自家少爺意外落水一事,其實怨不得人林姑娘。
雖然她‘見死不救’的做法在外人看來不甚君子,可前提是人家根本不通水性,總不可能為了一個陌生人連命都不要了吧。
這點其實還挺能讓人理解的。
如果林斬霜說的都是真的話。
林斬霜聞言低頭,衝著潘管事拱了拱手,語氣透出了些許失落與歉意,“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此事斬霜做得確實有不妥之處,恐怕要辜負楚家主”
誰知潘管事聽罷,當即擺了擺手,“不不不,林姑娘,您誤會老潘了。”
說著,潘管事虛虛扶了下她的手臂。
連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會儘快寫信給在外的家主向她稟明此事,在此期間,還希望林姑娘您能繼續留在這兒。”
語畢,潘管事又忍不住寬慰她說:“家主為人向來寬厚仁善,若是得知了來龍去脈,定不會為難姑娘您的。”
一直以來,自家家主都非常關注林斬霜的動向,是潘管事早就知道的事。
畢竟林斬霜作為現如今江州城中數一數二的科舉苗子,許多人都對其虎視眈眈。
俱盼望著對方能在自己的幫助下在今年的京試上拔得頭籌。
好趁著林斬霜的這股東風,令她們在城中無論是事業還是名望都更上一層樓。
現下好不容易將人請進了府,便不能再輕易將人給放出去了,萬一誤了家主的事,她自己也不好交代。
更何況對方也確實沒做錯什麼
此時此刻,潘管事的心態自聽到林斬霜說的那番話起,已然不自覺從理解轉變成了同情。
多好的孩子啊,明明不是自己的錯,可遭受誤解與委屈時不僅不去申辯,反倒第一時間自省和道歉。
此時,站在一旁的楚今燃忽然出聲道:“什麼繼續留在這兒,潘姨你怎麼不把她趕出去啊?”
潘管事連忙回他,“少爺,林姑娘是家主特意請來的客人。”
楚今燃皺眉,不滿開口,“客人?你知不知道她差點害死本少爺!”
聞言,潘管事先是出聲穩住他,而後真假話摻半地寬慰了他好幾句,最後又裝得鄭重其事說:“少爺莫急,老潘這就去給家主寫信請示此事!”
離開前,她還衝林斬霜使了個眼色,小聲說道:“我家少爺小孩子心性重,林姑娘您多擔待些。”
說罷,她還不忘吩咐楚今燃身邊的竹生,“帶林姑娘去硯香院。”
在潘管事苦口婆心的勸說下,少年雖仍心懷不滿,可還是勉強放任林斬霜離開了。
臨走前,對方還不忘惡狠狠地朝她放話說:“你給本少爺等著!”
硯香院設在花苑最北,小徑的儘頭。整個院落被生長得翠綠的竹林所環繞,環境清幽怡人。
很適合她用來備考。
竹生適時地走上前推開了硯香院的木門,隨後側身給林斬霜讓路。
女人衝他淡笑開口,“有勞了。”
竹生聞言,隻是短促又低沉地嗯了聲,自始至終都沒有抬頭看她。
這廂,林斬霜將將抬步跨進院門,身後卻突然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喂,給本少爺站住!”
來人正是楚今燃。
見此情景,竹生驚訝地抬頭,而他身側的女人好似對此早有預料,並未同他那般意外。
林斬霜不動聲色地揚了下唇角,發覺楚今燃此人雖然任性,倒是不太傻。
不像在潘管事麵前表現的那般好糊弄。
隨即,她轉過身望向對方。
隻見少年已經停下了小跑,正快步向著自己走來。
身上的銀飾佩環,隨著他的步伐,嘩啦作響。
由於快速的跑動,他胸口有著明顯的起伏,正微張著唇,小口地喘著氣。
麵頰上也泛起了一抹微紅,取代了原本蒼白的病色,使得整張麵孔鮮妍了不少。
在燦陽之下甚至到了有些恍人的地步。
除此之外,最吸引林斬霜目光的,是他那雙杏眼。
微微眯起,又亮又刺人。
正直直地盯著她。
此時的少年,像極了一隻正在捕獵的貓,周身充斥著一股不咬上獵物絕不罷休的執著狠勁兒。
林斬霜坦然與他對視,隨後溫和一笑,“又見麵了,楚少爺。”
對方在距她不足一尺的地方緩緩站定,隨後仰頭擰眉。
“喂,你不會以為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吧?”
林斬霜沉吟片刻後,開口:“楚少爺想怎樣?”
“怎樣?”
楚今燃聞言,隨即抬了抬下頜,語氣倨傲地命令出聲,“你給本少爺道歉!”
說罷,他挑釁似地揚了下眉。
來此途中,楚今燃便已然打定好了注意。
他瞧著林斬霜周身書卷氣濃重,說話咬文嚼字又動不動就行禮,想必是個極其古板迂腐的讀書人。
而他自信十分了解這些所謂的讀書人,才情沒有三兩重,傲氣卻有十丈高!
想他一些的追求者中也不乏有這樣的讀書人,明明都是衝著他家的錢來的,說的話卻冠冕堂皇,被戳穿後惱羞成怒的樣子,他能笑個一百年。
偏偏這種人也最好麵子,輕易不肯向人低頭,特彆是像他這樣的少年男子低頭。
楚今燃料想林斬霜也定是這樣的人。
現下又沒了潘管事給她撐腰,他敢肯定這女人定然維持不住方才虛假的鎮定與體麵。
由此一來,自己便能借此挖苦嘲諷她一番,出了心中那口惡氣後再順理成章地趕她出府了!
然而出乎少年意料的是,林斬霜竟毫不猶豫地道了歉,語氣還頗為真誠。
“抱歉,楚少爺。”
楚今燃聞言一愣,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周身囂張霸道的氣勢,一下消散了個大半。
怔怔地眨了眨眼,“你、你,我”
誰知,女人道歉的話還在繼續,“楚少爺若是不原諒的話,在下願意補償。”
她語氣真摯,神情帶著深切的歉意,仿佛真的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並對此萬分悔恨。
看得楚今燃一個恍神兒,一時間竟忘了生氣,又疑惑又好奇地順著她的話問道:“什、什麼補償?”
林斬霜心中忍俊不禁,麵上卻一本正經,“楚少爺不是想要在下那日手中之物嗎。”
“斬霜願意送予你,不過楚少爺一定要替在下好好保管。”
“最好供起來。”
楚今燃蹙眉,下意識問道:“為何?”
什麼魚食,竟還要他供起來。
林斬霜望著他,少頃方慢悠悠開口,“因為那是在下娘親的骨灰。”
話音既落,她在如願看到少年刹那間變得蒼白的臉後。
忍住輕輕翹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