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著鮮血的斧口揮到眼前,迫人的神威壓下,將空氣撕扯出刺耳的尖嘯。
重燭抱著手裡的兩個人從半空急速落下,與此同時,他身後的大蛇法相挺身而起,用龐大的身軀將他們護在身下。
斧口鏘然一聲,劈到大蛇頭頂,順著細密堅硬的鱗片往下滑去,一路迸發出耀眼的火花。
斧頭從蛇身滑開,斜劈入地,將地麵又劈出一道幽深裂隙,斧刃卡進地底,那神像一時沒能拔出來。
大蛇扭轉柔軟的身軀,趁機高揚起蛇尾,朝著神像一尾拍下,神像抬手阻擋,泥塑的手臂終究抵擋不住大蛇的全力一擊,金漆彩繪的手臂生出裂紋,倏然爆裂,土塊簌簌而下。
暮霜被頭頂的動靜嚇得一抖,縮起脖子,又忍不住睜大眼睛去看,這才發覺當下的處境似乎有點不容樂觀。
重燭渾不在意頭頂激烈的打鬥,一雙蒙著淡淡白霧的眸子隻牢牢鎖定在懷中的女子臉上,不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審視良久,才試探性地開口道:“你是……花惜月麼?”
暮霜被他重新喚得轉過眼來,又看到一串鮮血順著他張口說話的嘴角滴落下來。
“你受傷了,你的血……”暮霜鬆開手,抬手想去捂他的嘴角。
重燭眼睫一顫,偏開頭去,沒有讓她的手指碰到自己。
但還是有一串滴落的血,落到了她手心裡。
旁邊傳來一聲痛苦的哀嚎,司墨慘兮兮地躺在他們的腳下,毒素已經順著臂膀侵蝕入心脈,他的雙眼充血紅腫,視野裡一片血紅,嘴唇整個都烏青發黑,喉嚨和舌頭僵直得不能動彈,用儘全力才發出這麼一聲哀嚎。
花娘子是對的,就應該在毒素蔓延之前,砍了他的手臂!
不知道現在的他,還能不能再搶救一下。
暮霜看了一眼自己不知何時鬆開他的手,驚得到處找他,“司墨!”
然後在重燭的腳底下看到了奄奄一息的人。
“快給他解毒……”暮霜急道,瞥見掌心裡的鮮血,她話音一頓,頓時綻開驚喜的笑顏,迅速抬手又在重燭嘴角狠狠抹了一把。
重燭愣了一下,竟沒躲開,就連懷裡人掙脫開他的手臂,他也沒反應過來。
暮霜撲到司墨麵前,將帶血的手心按在他嘴巴上,急切道:“司墨,司墨,他的血可以解毒,你快舔我手心啊。”
司墨視野模糊,聽覺也嚴重喪失,隻能模糊地聽到暮霜的話音,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即便能聽清她說了什麼,他麻痹的舌頭也完全做不出“舔”這個動作了。
暮霜急得掰開他的嘴,收攏手指在掌心裡裹了一下,要把沾血的手指往他嘴裡塞,卻被斜伸而來的一隻手抓住手腕,猛地扯開,轉頭便看到重燭一張森冷可怕的臉。
“你怎麼知道我的血能解毒?”重燭眉心緊蹙,看著她的眼神十分複雜,像是想要灼穿這具皮囊,看透她內裡的靈魂到底是不是自己尋覓了五百年的人。
可是被他珍藏在懷裡的那幾枚留影珠,又在提醒他,眼前這個女子的神態動作,會和暮霜如此相似,是因她刻意為之,是照著過往的影像學來的。
在望夜城初見時,他就發現了,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總是讓他想起暮霜。
可他以前是見過花惜月的,那時的她,並非是如今這樣的性格情態。
花明呈搜羅暮霜的影像這一事,重燭從一開始便已經知曉。
他甚至還知道,花惜月並不願遵從花明呈的意思,不願成為他人的替身,前不久還試圖與一個侍衛私奔,逃離望夜城。
這三年裡,花明呈的那些花花心思,還有他們父女二人的動向,他都一清二楚。
重燭實在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了,不過現在看來,這個花惜月,的確是其中學得最像她的人。
不僅學得像,知道得還很多,知道他的血能解毒,知道他眼中蒙霧是即將要蛻皮。
前一個冒充的酒娘便知道他不少隱秘,看來是他太久沒有清理過身邊人了,不知道這一次又是誰出賣了他的消息給這位花娘子。
重燭眯了眯眼,看她的眼神帶上了一點重新審視的意味,“你們父女二人倒是很有本事,遠比我之前以為的有本事多了。”
之前那一個可以逆轉時空回到過去的能力,便不是常人能施展的。
重燭五指如鐵,扼住她的手腕,硬生生扭轉過來,垂眸查探她掌心被鮮血染紅的掌紋。
逆轉時空,回到過去,多麼具有誘惑力。
他在望夜城中時,之所以沒有發作他們,便是為了派人細查此事。
可是這花娘子不乖乖待在望夜城中,卻追在他身後跑,自己送上門來。
暮霜渾然不知他心中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卻本能地不喜歡他看著自己時,那不懷好意的眼神。
重燭緊緊鉗著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將她的手腕折斷,暮霜疼得叫出聲來,卻又掙脫不開,身體因為他散發出的恐怖氣息而發著抖,又氣,又急,偏偏又很慫。
聽到司墨瀕死的喘息,她才能強撐著抬起頭,抖著聲音道:“因為我是暮霜,是跟你朝夕相處了很多年的人,我當然知道……”
重燭從鼻子裡噴出一聲嗤笑,眯眼盯住她,“你知道過去五百年,有多少人在我麵前說她是暮霜麼?你想不想知道,說完這句話後,她們都是怎麼死的?”
“你放開我,你先讓我救他。”暮霜被他的氣息駭得手腳冰涼,即便怕得要死,還是鼓起勇氣去掰他的手指,迭聲道,“重燭,你讓我救他,他中了你的毒,再拖延下去他就要死了。”
“死就死吧,既然會中我的毒,便表示我本來就想殺了他。”重燭無所謂道,看也沒看腳下痛苦喘息的人一眼。
他的手指巋然不動,暮霜不論如何用力也掰不開,她終於停下動作,手指無力地搭在他的手背上。
重燭以為她就要放棄了,卻見她抬起眼來,眼角倏地滑落一滴淚。
暮霜急得再顧不上心中對他的本能畏懼,第一次近距離直接對上他的眼神,說道:“重燭,他如果死了,我會討厭你的,很討厭很討厭。”
嗬,好無力的威脅。
重燭想笑,可看著她的眼睛,他卻怎麼也笑不出來,指尖甚至不由顫了顫,鬆懈了緊握住她手腕的力道。
暮霜立即從他的手裡掙脫,再一次試圖將手上已經快要凝固的血漬往司墨嘴裡塞去,喊道:“司墨你快舔一下,舔一下就好了。”
重燭瞥見,忍無可忍地又一次揮袖過去,將她擋開。
司墨大張著烏黑的唇,麵上魔氣縈繞,眼看著已經出氣多進氣少,連眼珠子都翻白了。
暮霜就算再好的脾氣,再慫的膽子,此時也想對著重燭破口大罵,“你到底——”
她話音未完,便見重燭抬手在自己掌心劃了一道口子,握拳懸至司墨臉上,鮮血綴連成線,滴入司墨口中。
司墨麵上的魔氣肉眼可見地被逼退,血管裡烏黑的毒素順著手臂倒流下去,從他掌心裡滲出,淌到地上,灼起一縷青煙。
重燭喂完血後,才後知後覺地心生懊惱,表情沉冷得越發可怕——他竟然真的被她的裝模作樣所蒙騙,受了她的威脅。
這讓他生出一股強烈的自我厭恨,好似背叛了暮霜一般。
“重燭……”暮霜仰起頭,眼神中帶著擔憂,她其實想說她手上的血還沒有乾透,分明還有用,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再割傷自己。
他眼睛蒙霧,眼看就快要蛻皮了,正是虛弱的時候,如今又受了傷,流了那麼多的血了。
可一抬頭對上重燭滿含殺意的眼神,她所有的話又被堵在了喉嚨裡。
轟隆隆的打鬥聲在山穀裡回響,那尊秋神像和大蛇的戰鬥一直不曾停歇,因重燭在這邊分了神,他的法相幾乎是被神像按著打,背上蛇鱗都被剝去一大片。
大蛇在穀中痛苦翻滾。
重燭背上滲出血來,鮮血浸透深青色的衣袍,這時候的疼痛,反而讓他好受了一些,這種無人得知的自我懲罰,實在是可笑。
重燭自嘲地笑了一聲,飛身衝入戰局。
他專心應戰後,形勢立即逆轉,這一尊秋神像到底隻是泥塑的神像罷了,而非神靈親自降臨,重燭與法相合二為一,大蛇身形如電,纏繞神像,將那神像絞纏得爆體炸開。
塑神的泥塊碎石迸射開來,巨斧飛落地上,重重砸入地底,沙土塵煙一下覆蓋了整片山穀。
大蛇的身軀散做魔霧,逐漸隱沒,重燭從霧中飛出,一把鉗住那周氏家主的咽喉,將他提起來,“周家主盛情款待,本座自當以禮相還,今日便讓你周氏子孫永葬此穀,泉下團聚。”
周氏家主被他掐著脖子,麵上血管幾乎漲破,從喉嚨裡擠出零碎字句,“重燭,你……猖狂一時,猖狂不了一世……魔、魔不壓正,早晚……”
“早晚?”重燭笑起來,“等本座將整個修真界都收入囊中之時,定會著人燒一封信告知周家主,魔如何壓正。”
他說完,指下用力,捏碎了他的喉骨。
山穀之內被神像爆開的塵煙遮掩,暮霜什麼也看不見,隻得用力拖著司墨遠離打鬥的地方,轟隆隆的動靜中,有什麼東西從煙塵裡滾了過來。
她倉促回頭一看,正對上一顆巨大頭顱,暮霜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第二眼才看清那隻是一顆泥塑的神像頭顱。
神像頭顱布滿了蛛網似的裂紋,彩繪斑駁,但還能看清麵目輪廓。
暮霜覺得有些眼熟,但又一時想不起來,將司墨拖到一株大樹旁躲起來時,才驀地想起,那個神像麵容,很像是秋神的樣子。
但卻不是現今天庭在位的那位秋神君,而是前一任秋神。
那位在她剛飛升仙界之時,在神魔一戰中,隕落在魔界太子手下的秋神,亦是天界的司刑之神,琴該。
那一戰,據說魔界太子也被秋神的斧頭砍去龍角,受了很重的傷。
天魔兩界都遭受巨大的損失,這才不得不坐下和談,最後停兵止戈,達成如今的和平協定。
暮霜這樣的小仙子,連上戰場都是多餘,並不能親眼得見,那時候她剛上天,便逢戰亂,也沒什麼朋友,很多消息都是她後來零零碎碎聽來的,亦不知真假如何。
她也並不關心那位魔界太子的事,每次聽到他的名字,就會想起他那雙駭人的眼睛,夜裡準要做噩夢,因此每回一聽人提及,便要捂住耳朵,能不聽就不聽。
暮霜哪裡能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如此擔心他的安危。
她望著塵煙彌漫的深處,焦灼地來回踱步,想不明白,為何前秋神已隕,這一尊舊神像卻還能請下神降,這降下的到底是天上誰的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