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墨這個日行千裡鞋壞得很不湊巧,兩人既已遠離了照業城,又還沒到離燕穀,還是在這麼一片荒山野嶺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金烏西沉後,山林裡一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暮霜從儲物袋裡掏出一顆夜明珠來,這明珠也是她從花惜月房間的妝台上摳下來的,想著走夜路時可以照明,這下倒真派上用場了。
司墨這一跤摔得委實不輕,腳也崴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暮霜將他一臂搭在自己肩上,另一手扶住他的腰,撐著他往前走,想要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小黑蛇在夜色中昂起頭,兩粒黑豆大的小眼珠子冒著幽幽金光,嫉妒得快要燒起火來,就連眼上蒙著的白霧都被燒化些許。
它一路尾隨在他們身後,很想找個時機竄上去,一口咬死那男的,但奈何暮霜現在的精神分外緊繃,但凡有點風吹草動,她那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便會立即警惕地掃視過來。
小黑蛇跟了一路,竟沒找到半點機會。
咬不到那男的,隻能咬兩口路邊的野草了事。
司墨的腳傷實在不適合長時間行走,暮霜扶著他找到林中一座荒廢的野廟,便進到廟裡,打算修整一夜,待天亮後,等司墨腳傷緩和,再行打算。
野廟的屋頂破破爛爛,既不能遮風,也不能擋雨,好在今晚天氣晴好,月色明朗,坐在這簡陋的山間小廟中,也不失為一種野趣。
司墨脫下靴子,右腳的腳踝已經腫大了一圈。
暮霜蹲在旁邊,擔憂道:“司郎君,要不要我幫你上藥?”
司墨搖搖頭,俊秀的臉上生出兩團紅雲,不好意思道:“一點小傷而已,彆臟了花娘子的手,我自己來吧。”
他外表看上去是一個富庶人家的少爺,但行止之間倒也一點不嬌氣,明顯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的腳傷,也隨身帶著一些治療跌打損傷的藥膏。
暮霜幫不上什麼忙,隻好從廟裡找來兩片合適的小木板,好讓他固定腳踝。
司墨敷上藥膏,用木板夾在腳踝兩側包紮好,歉疚道:“抱歉,花娘子,因為我的一時不當心,又耽誤時間了。”
暮霜忙安慰他道:“司郎君說的哪裡話?要不是有司郎君,我在照業城修補紙鳶,也要耗去不少時間的,而且也不關司郎君的事,反倒很有可能是我連累了你。”
暮霜這般說著,烏溜溜的眼睛依然警惕地觀察著四周,似乎還在戒備那暗中的蛇影。
司墨不解道:“娘子此話怎講?”
暮霜便將昨夜自己的遭遇說了一遍,明珠光輝映照在她臉上,使她眼中失落的情緒一覽無遺,道:“我想可能那東西從好幾天前,就一直跟在我身後吧,它盯上的人是我。”
很可能從她在望夜城時,就被盯上了。
那抹黑影如果真是蛇影的話,很有可能就是重燭的蛇影,他是不是早已察覺了什麼,所以才派了這一條蛇來監視她?
可那蛇毀了她那麼多的防禦法器,不知暗中攻擊過她多少回,他一定是也把她當做了心懷不軌冒充自己的女子,所以想要殺了她。
暮霜想到這裡,忍不住有些難過。
理智告訴她,人間過去了五百年,重燭在這五百年裡不知遇見過多少冒充她的人,他一次次地生出希望,又一次次地希望破滅,會變得如此極端警覺,痛恨冒充她的人,也是應當。
她如今頂著彆人的身份,相貌也變得完全不一樣了,自己膽子又小,不敢主動上前去親自告訴他自己回來了,重燭會認不出她來,更是理所當然的。
可不論理智再怎麼說服她,暮霜心裡還是止不住地湧上難過,她緊抿嘴角,努力想將這種情緒壓下去,背過頭去,悄悄吸了一下鼻子。
司墨還是察覺到了她低落的情緒,思索片刻,抬起屁股往她挪過去一點距離,湊到她耳畔低聲道:“花娘子,如果它今夜再來的話,不如我們……”
小黑蛇跟著竄進野廟裡,盤纏在廟宇破舊的門柱上,看到他倆緊密湊在一起的腦袋,張嘴啃掉了一塊腐朽的木板。
夜色逐漸深了,廟宇裡的兩人準備睡覺,暮霜將夜明珠收進儲物袋裡,明珠光輝一斂,周圍瞬間黑暗下去,隻有幾道月光穿過屋頂的破洞,照進廟堂裡來。
暮霜和司墨各自墊著一個蒲團,靠在神龕腳下,歪頭睡過去。
小黑蛇悄無聲息地遊入廟裡,盤踞在梁上,耐心地等了許久,等到下方兩人的呼吸都規律而平緩起來,它才慢慢地垂下細長的身子。
小黑蛇懸在暮霜頭頂上吐了吐蛇信,透過越發模糊的視覺,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隨即歪過腦袋,仔細地瞄準了司墨歪頭睡覺時,暴露出來的脖頸要害,尾巴猛地一彈,倏地朝他射過去。
尖銳的毒牙對準了他側頸搏動的大動脈。
就在它的血盆大口即將咬上那截脖子時,暮霜腰間的儲物袋裡,突然飛射出一道流光,流光迅速纏上它的身軀,猛地將它拉拽回去,噗一聲滾到地上。
明珠的光輝霎時亮起,裝睡的兩人同時睜開眼睛,看向地上被捆成一團的東西。
小黑蛇被一條雪白的細繩折成了數段捆在一起,那細繩是由牛筋所製,蘊含靈力,正是妖魔的克星。它越是掙紮,筋繩便收得越緊。
司墨揚眉道:“小小蛇妖,不要白費力氣了,這是家中長輩送與我出門防身用的,一般的妖魔鬼怪是掙脫不開的。”
暮霜舉著夜明珠湊近,打量它片刻,認出它就是在觀燈閣中恐嚇自己的小蛇,是重燭放出來的蛇。
“真的是你啊,你追了我這麼遠,就是想殺我嗎?”暮霜越說越難過,忍住哽咽的喉頭,又鼓起勇氣譴責它道,“你想殺我,就、就衝著我來好了,為什麼還要去攻擊我的朋友?”
司墨被“朋友”兩個字取悅,拍了拍胸膛為暮霜撐腰。
他隻當它是條普通的蛇妖,將它捆起來後,便有些鬆懈大意,伸手去戳了一下它的尾巴尖,恨恨道:“就是你這小東西毀了我的鞋,害我摔了個狗啃泥?你還想殺花娘子?看本少爺今天先剝了你的蛇皮。”
小黑蛇被筋繩捆成麻花,被繩上靈力壓製,竟還能揚頭來衝著司墨凶狠齜牙,兩串毒液從尖牙裡倏地直噴出來。
暮霜大驚,“小心!”急忙伸手替司墨擋了一下。
飛濺的毒液噴射到她的衣袖上,暮霜身上的防禦法器光芒頓時一陣亂閃,叮叮的脆響聲不斷,這一下不知又碎了多少法器。
她頭上的簪子也斷了,挽不住的長發傾瀉而下。
可她滿身法器竟還沒有將小黑蛇噴出的毒液擋儘,眼見毒液灼穿她的袖擺,就要侵蝕到皮膚上,司墨想也沒想地一把扯住她的袖子,猛地撕裂甩開。
鮮亮的明黃色衣袖落到地上,眨眼就被毒液腐蝕地灰敗卷曲下去。
黑蛇的毒液之毒,就連地麵都被灼出烏黑的坑洞來。
司墨手上沾到一點毒液,掌心頓時火辣辣地疼起來,一股烏墨似的魔氣順著他的掌心滲入經脈,往手臂上蔓延而去。
司墨痛得嘶聲悶哼,立即抬手點向自己臂膀上的穴位,封住靈竅,想要阻擋毒素的蔓延。
“司郎君!”暮霜捧住他的手,終於忍不住掉了淚,焦急道,“你沾上蛇毒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你、你彆怕,等我找把刀來,先、先把你的手砍了——”
你說這話,我反而更怕了啊!
司墨瞪大眼睛,抱住自己的手一下子蹦出去八丈遠,看著那個一邊抹淚,一邊真的在儲物袋裡翻找刀劍的姑娘,驚恐道:“花娘子,我就是中了一點蛇毒而已,還不到砍手的地步吧?”
“不砍你會死的!”暮霜崩潰道,她深知重燭的毒液有多毒,當年她那個已經到了化神期的毒修師父,都被它一口給咬死了!
雖然司墨隻是沾到了一點毒液而已,但如果不儘快斷開中毒的肢體,毒液攻入肺腑,就來不及了。
司墨低頭看自己手臂,這蛇毒的確很厲害,即便他已經用靈力快速封了臂上穴位,蛇毒還是在不斷往上蔓延,但忽然之間要他因為這點蛇毒,就舍去一臂,他也實在做不到。
再一抬頭,又看見那位花娘子已經從儲物袋裡找出一把砍刀,一邊流淚一邊舉著砍刀就朝他走過來,顫聲道:“司郎君,你不能死……”
這幅畫麵簡直像是噩夢。
司墨抱著手臂,瘸著腿,努力逃命,大叫道:“花娘子,你冷靜一點,我真的沒這麼脆弱,不會死的!”
小黑蛇還被捆在地上,來回扭著腦袋看他們你追我趕,沒人注意到,它的蛇毒噴濺了一滴在筋繩上,繩上的靈氣被魔氣飛快消耗,那繩子眼看就快要斷了。
就在這時,小黑蛇頭上的鱗片突然大亮起來,這一回,來自於主體的召喚強烈到它再也違背不了。
強悍的魔威驚得廟中的兩人同時頓住,一起看過去。
啪——
小黑蛇身上的筋繩徹底斷開,身形膨脹開,整條蛇瞬間大了一圈,浩蕩的魔氣從它身上橫掃而出,將整個廟宇淹沒。
重燭森冷的聲音從魔氣之中傳來,“混賬東西,還不回來。”
小黑蛇在被強硬召回之前,努力甩出尾巴,終於如願以償地觸碰到了它渴望之人,緊緊卷住她的腰身。
暮霜從彌漫的魔氣黑霧中,隱約看到了另一端的身影。
是重燭。
重燭在的話,就能給司墨解毒了!
被小黑蛇卷走之時,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受蛇毒侵蝕已經搖搖晃晃、意識不清的司墨。
彌漫的魔氣在野廟裡一卷,猛地收束,隱沒於虛空,廟中霎時一空,隻剩下月光從破開的屋頂上漏下,照出滿地浮灰。
離燕穀。
依山而建的亭台樓閣早已在打鬥中毀於一旦,穀中遍地屍骸,血腥味衝天。
廢墟之上,可見一尊手持盤巨斧的龐大神像,那神像動作遲緩,卻神力驚人,隻一斧便可劈斷半座山嶽,在神像斧口所向之處,盤踞著一條渾身黑鱗的巨蛇。
重燭懸身立於巨蛇法相之前,擋住了自己缺失護心鱗的要害之處。
他一連接了三斧,推掌將那神像震退,嘴角淌下一縷鮮血。
身前的虛空晃過一道漣漪波動,一團黑霧破空而來,重燭伸手插入黑霧,握住了那片鱗。
法相之上,巨蛇身上唯一的破綻也被堅硬的黑鱗覆蓋,盤踞的巨蛇猛然豎起身來,張嘴嘶吼,聲波席卷山穀,震得那神像往後一跌,轟隆一聲坐到祭台之上。
“嗯?還帶了什麼玩意兒回來?”巨蛇身前的人影從鼻子裡發出一聲疑惑的哼聲,下意識抬手,接住了隨著護心鱗一起從魔霧裡掉出來的人。
一接,還接了倆。
暮霜臉上的淚痕未乾,一手抓著司墨,一手抓著那把砍刀,睜眼便看見重燭的臉,忙道:“快,快救救他!”她目光下移,又看到他嘴角的血跡,心口一痛,急道,“重燭,你流血了?!”
重燭:“……”
重燭垂眸看向她,眼中白霧越發濃厚了,讓他隻能看到模糊的兩個身影。
暮霜對上他泛白的瞳孔,原本漆黑的眼瞳上覆蓋著一層白膜,使得這雙眼睛看上去虛散而無焦距。
“重燭,你的眼睛,你要蛻皮了嗎?”
重燭動作一頓,用力閉了閉眼,驅散眼上的白霧,終於看清了落入自己懷裡的人。
他眯眼審視著她的表情,“你知道得還挺多。”
不遠處,神像已再一次站了起來,高舉起斧頭,攜著呼呼怒號朝他們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