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欲要為天下人之先,誅滅魔頭,在這離燕穀中設下了重重法陣,重燭與秋神像的打鬥,橫掃一片亭台樓閣,也破了大半的法陣。
但仍有少數法陣在運轉著,四下彌漫的煙塵內,還能聽到正道修士和魔修之間的廝殺,時不時便有打鬥的餘威掃蕩過來,波及他們這兩條池魚。
拜小黑蛇的毒液所賜,暮霜穿戴在身上的防禦法器被耗損了乾淨,她又從儲物袋裡取出一堆法器來,重新給自己戴上,確保自身絕對安全,順便也給司墨身上也戴了一些朱釵、手鐲、戒指。
花城主專為自己女兒打造的防禦法器,都做成了各種各樣的首飾。
暮霜帶著滿身防禦,想要穿過煙塵去看一看重燭的情況。
結果三步便遭一劍,五步便遇一錘,她的靈力實在太過低微,在這戰場上毫不起眼,那些人的攻擊主力也不在她身上,但光是餘波掃及,就將她剛戴上的防禦法器碎了倆。
花城主送給花惜月的防禦法寶等階已算不凡,但奈何這個戰場上,雙方的戰力更加不凡。
暮霜沒走出多長距離,就被那煙塵之中不斷從四麵八方掃來的攻擊餘波逼退。
——重燭在交戰最激烈的地方,她根本靠近不了。
暮霜憂心徘徊之際,又見一道乍起的劍光,一個魔修從那劍光中跌出來,被飛來一劍釘穿心口,一命嗚呼。
險些被那劍光餘威削去耳墜的暮霜,連滾帶爬地退回司墨身邊,終於放棄了去找重燭的打算,拖起司墨往更隱蔽的地方躲去。
一路上,刀光劍影都在她頭上晃,一會兒砸下一個魔修,一會兒砸下一個正道修士。
暮霜宛如驚弓之鳥,卻也不忍見死不救,但凡還有口氣兒的,她隻要遇見了,就往他們嘴裡塞一顆保命的丹藥。
然後就近把他們往什麼傾塌的石台底下,斧頭劈開的坑洞裡麵,倒塌的房梁下麵一藏,再繼續拖著司墨逃命。
一個周家的修士躺在地上,眼看著她救了那個與他打得兩敗俱傷的魔修藏起來,把她也當做了魔道中人,一邊吐血一邊去抓自己那把折斷的命劍,罵道:“妖魔邪道,人人誅之……”
暮霜飛起一腳,把他的命劍踢開,氣得那修士當場噴出一口鮮血,撲倒地上,意識不清地喃喃,“妖、妖女……”
暮霜確認他沒什麼攻擊力了,這才走過去,往他嘴裡塞一粒護心丹,左右看了看,把他往角落的一口井邊拖去。
那修士服下丹藥,中途清醒過來一點,反應過來,她似乎並不是想害自己,而是打算像藏那個魔修一樣把自己也藏起來。
但是,她選擇的這個藏身的地點有點問題。
在被暮霜塞進井裡之前,他終於用儘全力擠出一句話來,“我、不會水……”
暮霜動作一頓,繼續把他往井裡塞,安撫道:“放心吧,我看過了,井裡的水不深。”
修士:“……”
修士咕咚一聲栽進井裡,濺起一片水花。
的確,井裡的水不深,但是有沒有想過,他頭朝下這種情況??
那修士受了重傷,閉氣功夫不如以前,整個腦袋都陷在井底濕爛的淤泥裡,沒過多久便開始感覺窒息難忍,就在這個時候,又聽咕咚一聲,一個人砸在了他旁邊。
井口上方傳來女子小聲的嘀咕,“我看你們的穿著,都是一家的,應該不會打架吧?相互幫助一下哦。”
那修士在窒息而亡之前,終於被互相幫助的自家人從淤泥裡拔了出來。
兩人靠在井中一起往上望,井口的女子早已不見蹤影。
“她到底是哪邊的?”
“不知道,我看她誰都救,遇見掉在地上的一隻麻雀,她也救了。”
兩人互相看了看,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一言難儘的情緒——這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一視同仁的活菩薩?
暮霜其實也不是人人都救,畢竟她從花家帶出來的救命丹藥就隻有這麼一瓶,重燭帶來的魔修和正道修士這一戰,死傷無數,不是她一個人能救得過來的。
她拖著司墨往戰場外緣逃,能遇到的傷者並不多,也就隻能在保證自己安危的前提下,儘力救幾個有緣之人。
司墨服了重燭的血,身上的毒素漸解,麻痹的肢體也開始逐漸恢複,叫道:“花娘子,彆、彆再拖了,我屁股要被磨出火星子了。”
暮霜停下來,歉疚道:“對不起啊,我背不動你。”
司墨活動了一下還有些僵硬的手腳,手腕上的鐲子叮叮當當地響,十根手指上套滿了戒指。
雖然給他套上的防禦夠厚,但法器阻擋的都是各種法術攻擊,保護他的肉丨體不受傷害,不包括他的衣服。
他摸了摸屁股上已經被磨穿三層的衣裳,再裡麵一層,就隻剩下他的褻褲了。
司墨感激地看了一眼和他一樣滿身珠光寶玉的花娘子,堅強地自己爬起來,扶了扶頭上的朱釵,撩過前襟掖到後腰上,擋住不甚雅觀的屁股,說道:“沒事,有勞花娘子了,後麵我可以自己走。”
謝天謝地,花娘子是把他仰著麵拖的,磨屁股總比磨其他地方好。
暮霜高興道:“太好了,能走就好,我們先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司墨回頭看了一眼穀中激烈的打鬥,說道:“花娘子,往這邊走,躲進外麵的竹林裡去。”
在他們往竹林裡鑽的時候,有另一個人隱身藏在周氏倒塌一半的屋殿陰翳裡,將他們二人的舉動收入眼中。
自那一夜在望夜城失敗後,錦施便一直小心地隱藏著自己的氣息,循著魔尊車駕的路線,尾隨在重燭身後。
重燭身邊的魔將是挺厲害,但她怎麼說也是天庭的仙子,隻要不靠得太近,不被重燭察覺,便無人能發現她。
初下凡來時,錦施以為隻要手拿著那個木雕信物就能博得重燭的信任,的確是她太過天真,也太過心急,險些因此而喪命。
錦施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差點被絞死在蛇尾之下的經曆,給她留下了濃重的陰影。
當夜,若不是院外的那一聲叫罵,她恐怕早已被擰斷脖子,錦施不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她那時意識已經模糊不清,被蛇尾拋下後,便強撐著一口氣從另一麵的窗戶翻出去,沒走幾步就徹底失去意識。
等她再清醒過來時,不知為何又回到了剛下界時的那個山林裡。
錦施此次下界,是偷溜下來的,她向懸圃園的蒔花長老請了一日休沐的假,說是表哥叫她去光明宮裡照看幾株花草,提及卯日星君,那長老二話不說,便批了她的假請。
卯日星君將她帶上天來,先找了這麼一個小差事,亦是想讓她先適應天庭的生活,這個差事低微,無人注意,便也自由一些。
她若是想下界回喚日嶺看看,亦比較便宜,不會受到太大限製,卯日星君念在她初上天庭,難免思凡,想念家中親人,還曾特意向天門的守衛打過招呼。
錦施上天之後,曾下界回過四五趟家,這一回便也用了同樣的理由,天門的守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未詳問,就放她出了天門。
畢竟一來有星君作保,二來,一個連正式仙職都還沒有的小仙子,也鬨不出什麼大事。
如此這般,錦施輕易地便出得天門,下了凡間。
可沒想到,她第一次接近重燭竟就失敗,還險些被殺,錦施心頭餘悸未消,暫時還不敢輕易去嘗試第二次。
但叫她就此放棄,她也委實不甘心,因此便一直滯留在下界,不肯回去。
反正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她才下凡來不到一個月,不會那麼快被人發現。
這魔界太子能看上那隻膽小怕事、一無是處的小山雀,竟還為了她守身五百年,對冒充她的人都疾言厲色,痛下殺手,可見就是個毫無眼光,沒有一點品味的瞎子。
就算她接近不了重燭,搶不回那原本該屬於她的機緣,她也必不會讓那隻小山雀輕易完成任務,回到天上去。
若是真讓那山雀升了仙位,自己要被迫向她賠禮道歉,丟儘臉麵不說,從今往後還都得矮她一頭,被她踩在腳下,錦施光是想想,便覺得百爪撓心,比死了還難受。
更何況,她以前那樣強逼她頂罪,哪裡是賠個禮道個歉就能了結的?
換作是她,若得了勢,定會狠狠報複曾經欺辱過自己的人。
錦施每每想到此處,便坐立難安,就更加不可能袖手旁觀,坐以待斃了。
她尾隨在重燭之後,潛入周家來,方才混亂之中,躲在暗處,親眼看見重燭從半空抱下一個女子,模糊地聽到她說,她就是暮霜。
而她說完這句話,重燭竟然沒有殺了她。
錦施眯眼瞧著那女子身著明黃色衣裙的背影,從傾塌的廢墟裡翻出去,尾隨在他們身後跟進了外緣的竹林。
不管那女子是真的暮霜,還是與她一樣,是個冒牌貨,錦施都不能讓她活著。
周家祭壇處。
重燭殺了周氏家主,祭祀請神的法壇徹底崩裂,那一顆滾落的神像頭顱也轟然一聲,粉碎成了齏粉。
天降的神力從神像碎屑之內脫離,化作一道霓虹衝破煙塵,回歸天界。
重燭甩下周氏的屍骸,朝那霓虹抓去,魔氣與霓虹糾纏一瞬,沒能擋住神力歸天,天邊晨曦破曉,霓虹與朝光相融,再尋不到。
重燭收回手,握了握手指,他眉心微蹙,隱約感覺那神力之中有些異樣,卻又不知這異樣究竟為何。
夾穀一側的山崖上,一人立於懸崖之邊,抬起手來,將那一道神力收入掌中,化入丹田。
此人身高體長,著一身月白長袍,高冠博帶,寬袍廣袖,晨間的山霧縈繞在他身周,將他的身影掩得半隱半現,似要融化在霧氣裡。
幾滴鮮血墜入霧中,滴進懸崖邊光禿禿的岩石之上。
那岩石溝壑中幾株苟延殘喘的草植忽而抖擻一下,如同久旱逢甘霖,枯木回春,隻一個眨眼,綠意便鋪滿了這片懸崖,迎風吐露出點點碎花。
崖上男子擦了擦唇邊血跡,揮袖輕拂,抽走了腳下草植煥發的生機,剛剛鋪延開的綠意又迅速委頓下來,草枯花落,重新恢複成先前的光禿之貌,沒有留下半分痕跡。
他的身影一晃,隨風從霧中散去。
隨著太陽東升,山風吹散了晨霧,亦吹散了彌漫在離燕穀中的塵煙,山穀當中的打鬥之聲漸歇,正魔雙方苦戰一夜,到了現在,還能好端端站起來的人,已經所剩無幾。
暮霜和司墨一人手裡拿著一根繁茂的竹枝,匍匐在一塊大石頭後方,小心翼翼地朝穀內打望。
兩人渾然不覺,還有一人黃雀在後,隱藏在竹林深處,錦施從身上拔下一根翎羽化作雞毛長箭,引弓搭弦,箭頭瞄準了黃裙少女的後心。
暮霜兩人趴在石後探頭探腦,司墨問道:“怎麼都看不見人了,也不知道是哪邊贏了,花娘子,你看到魔頭了麼?”
“魔頭?”暮霜一怔,轉過頭來,有些受傷道,“司郎君之前不是一直都稱呼他為魔尊或者尊上的嗎?”
司墨恨恨地握了握拳,“我都差點死在他手上了!”就當他是葉公好龍吧,果然魔頭被人想方設法地圍剿誅殺,不是沒有道理的。
暮霜想到重燭就這麼失去了一個崇拜者,不僅失去了,還可能又要多一個敵人,就忍不住想為他辯解,“他不是故意的,而且他也及時給你喂血救你了。”
司墨聽她這般維護魔頭,扭過頭來與她對視,正色道:“花娘子,咱們同行一路,也算是互相扶持,經曆過生死了,你既把我當朋友,朋友之間是不是應該如實相告?”
暮霜鄭重地點點頭,“應該的。”
“那你可否告訴我,你跟他到底是什麼關係?”司墨問道。
暮霜猶豫片刻,看在司墨曾不顧危險替她扯下毒袖險些喪命的份上,也覺得自己不該欺瞞他,她想了想,坦誠道:“我是他的妻子。”
準確來說,其實是亡妻。
但如果這麼說的話,會被人誤會有奪舍的嫌疑,她隻小小地隱瞞這一點,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暮霜這般想著,還是有些許心虛,目光在竹葉上飄來飄去不敢與司墨震驚的眼神直接對上。
是以,她也沒有發現,麵前那雙震驚的眼眸深處,抑製不住地閃動起了一些些興奮的光芒。
“原來如此,是妻子啊……”司墨喃喃道,現下透過搖曳的竹葉,再看花娘子時,不知怎麼的,竟覺得她好像變得格外溫婉好看了些,初升的朝陽灑落下來,為她鍍上了一層朦膿唯美的金光。
然而,再一思及那被剝皮掛上牆頭的九尾狐,司墨不由後背發涼,禁不住狠狠打了一個寒噤。
暮霜緊張道:“司郎君知道後,會不會也用異樣的眼光看我?”
她以前便遇見過一些人,一開始對她極為友善,想要和她成為朋友,可一旦聽說她是魔修的妻子後,便通通都變了臉色。
“怎麼會呢?”司墨回過神來,立即否認道,他以為自己那幽暗的心思被人窺破,忙用力眨了下眼,擺出純良之貌,試探性地問道,“我的眼神很異樣麼?”
暮霜仔細盯著他的眼睛看了看,見那雙眼中沒有以前見慣了的防備之意,暗鬆一口氣,隨即笑逐顏開,搖了搖頭,“不,不異樣。”
司墨也暗中鬆了口氣。
重燭追尋那神力未果,重又想起那位花娘子來,他隱藏身形一路循著她的痕跡找來,正巧便聽到了他們二人的對話。
我的妻子?
她可真敢說。
甚至一邊這麼說,一邊還在和另一個男人深情對望。
重燭正欲現身,忽而敏銳地聽見竹林裡一聲弦顫,一支羽箭破空而來,直取她後心,她還傻乎乎地趴在石頭上,沒有半點察覺。
在意識之前,重燭身下影子已貼著地麵猛地延伸過去,卷住她的腰肢,將她拖離大石。
他的魔氣實在太過厲害,遠超過那一片護心鱗,暮霜身上的防禦法器幾乎毫無抵抗之力,連聲兒都沒響,就碎做了齏粉。
就連被蛇影掃及的司墨,身上的防禦都被削弱了大半。
“花娘子!”司墨不知緣由,眼見花娘子突然被一條黑影卷走,連忙撲過去想要抓住她。
那一支羽箭便咻地一聲,正正釘進了他的肩膀。
鮮血飛濺。
司墨:“……”
為什麼受傷的又是他?
“司墨!”暮霜叫道,暈頭轉向地被投入重燭懷裡。
纏繞腰間的蛇影立時退開,逆著那羽箭射來的方向追入竹林深處。
錦施隻見一抹黑影貼地遊來,速度迅疾如電,讓她根本無處躲藏。
那黑影掠至身前,猛地拔地而起,化出一個猙獰的蛇頭,朝她張開血盆大口,當頭咬下。
錦施被魔威懾住,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即將淪落蛇口。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忽然憑空出現,擋在了錦施身前,桃香撲鼻,桃枝殘影橫掃,一擊將那龐大的蛇影逼退回去。
來人轉身攬住錦施,飛快遁入虛空,不見蹤影。
蛇影退回重燭身上,他身形晃了晃,踉蹌地竟一時站立不穩。
原本要奔去查看司墨傷情的暮霜急忙回轉身來,抬手扶住他,掌心觸及他後背,摸到一手濡濕,展開手來一看,皆是刺眼的血色。
他的後背鮮血淋漓,將衣裳都濕透了。
司墨抬眸看向急得圍著重燭打轉,不住往他嘴裡塞丹藥止血的人,分外眼熱。
真好啊,彆人家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