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伺候好魔尊,花明呈將整個望夜城中的好手都聚集到了觀燈閣來,光是做菜的廚子就有數十來個,都是各個酒樓裡響當當的大廚,提供的酒水亦是尋常人想買都買不到的上品。
尋花酒廬聲名在外,一年隻產那麼二三十壇酒,隻供城中富貴人家享用,它家的酒都是有價無市,今年尋花酒廬產的酒全都在這觀燈閣中了。
觀燈閣下層的一間廂房內,一美豔女子斜倚窗前,纖纖玉指間搖晃著一個精致小巧的玉葫蘆,葫蘆裡的酒水震蕩出叮叮水聲,她神情輕慢道:“什麼百毒酒,不過是空有噱頭罷了,實在太尋常不過。”
房間裡還有另一個身著玄衣的男子,男子語氣淡淡地恭維道:“是尋花老板釀酒的技藝超群絕倫,不管什麼樣的稀世珍酒,隻要嘗上一口,便可複製出來。”
那被稱為尋花老板的女子便掩唇笑了笑,回眸嬌柔地睨他一眼,問道:“尊上身份高貴,怎的對這樣平凡的酒念念不忘?那一壺百毒酒真能討他歡心?”
玄衣男子道:“能討尊上歡心的當然不是那一壺酒,而是能釀製出這壺酒的人。”
重燭心上有一鐘情的女子,此女五百年前忽然失蹤,重燭為尋她踏遍五湖四海,不斷擴張自己的勢力,才有了今日令正道仙門都退避三舍的魔道尊主。
這件事天下皆知,不是什麼秘密,尋花老板也曾聽聞,她對那能讓魔尊惦記五百年的女子很是好奇,問道:“怎麼?大人難道找到了那女子?”
“若是找到了,現在又何需勞煩尋花老板釀這一壺酒?尊上尋覓五百年都不曾找到,那女子想必早已魂飛魄散,化為飛灰了。”
玄衣男子可是親眼見識過重燭追魂索魄的手段,哪怕是下了黃泉的人,都能被他給硬生生拽回來,可偏偏這樣的手段都不能追蹤到那女子的魂魄分毫,可見她的魂魄定是不存在了。
尋花老板蹙起纖細的柳眉,說道:“要是尊上問起釀酒之人,我可不敢去啊。”
冒充魔尊的心上人,那不是找死麼?
玄衣男子道:“尋花老板不必擔憂,我自有安排。曆來富貴險中求,咱們的花城主不也深諳此道,從而費儘心思麼?若真叫他哄得尊上歡心,那這麼一座富碩之城,咱們就隻能看得見吃不著了。”
何況,重燭也並非那麼好騙,過往那些居心叵測妄圖冒充小酒娘的人,都沒有什麼好下場。他安排這麼一個人,也並不為討好尊上,而是為了消磨尊上對花明呈的耐心罷了。
估摸著樓上該有人下來傳喚了,男子撤去房間上的結界,又等待了片刻,門外果然傳來叩門聲,開門後便見一小廝領著一位魔修侍衛站在門口。
那魔修手裡端著一份托盤,盤子上放著一個空了的酒杯,酒杯雖空,但裡麵的酒氣尚在。
魔修說道:“尊上請釀製了此杯中酒之人上樓相見。”
尋花老板往屋裡看去,方才同她說話之人已沒了蹤影,她心中嗔怪,正想著該如何回話,就聽隔間的門扉咿呀一聲。
一個女子從隔間的屋裡走出來,她沒有看任何人,目光先落在那空落的酒杯上,隨即眼角微紅,欣喜道:“他喝了我的酒了?”
魔修仔細打量一眼她的神情,回道:“尊上喝了,說味道極佳,比之從前,不差分毫。”
頂樓之上,暮霜也正為了重燭那一句“比之從前,不差分毫”而暗暗心急,她哪裡能想到,先有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鳥妖冒名頂替,如今又來了一個能和她釀出同一味酒之人。
要知道百毒酒的方子雖不算罕見,但釀酒之時放入毒蟲的順序卻有很大的差彆,非得是自己親手所釀,才能釀出味道不差分毫的酒。
有些時候,就連她自己前後所釀的酒,都會有些許差彆。
暮霜不打算坐以待斃,在重燭派人端了酒杯下去找人時,也跟著悄悄離席。
剛走到樓梯口,就被花明呈一把拽住,將她拉到立柱後麵,問道:“你要做什麼去?”
花明呈在席上長袖善舞,既要是時時關注魔尊的喜怒,還要引領賓客們活躍氣氛,竟然還能分出心來留意暮霜的動靜。
暮霜反握住他的手,焦急道:“爹爹,不能讓尊上見著那釀酒之人,否則你女兒就沒有發揮的餘地了。”
那條瞎眼蛇,先前就已經認錯了一回,這回說不準又會被蒙騙過去。
花明呈也麵露憂容,“來不及了,是我之前考慮不周,沒想到會有人在酒裡做文章,尊上現在既已點名了要見那釀酒之人,這個時候動手腳,豈不是明著給尊上找不痛快麼?”
暮霜被他一席話說得垂頭喪氣,這麼短的時間,她確實也沒有辦法毫無痕跡地將那個想要冒充她的人弄不見。
而且以重燭以前的性子,他若是見不著人的話,定然不會善罷甘休。
“先回去坐著,靜觀其變,不要輕舉妄動。”花明呈叮囑她道。
暮霜隻得點點頭,默默回到座位上。
屏風這一麵,重燭倚靠在坐席上,慢條斯理地搖晃著杯中酒,時不時地啜飲一口,在那位花城主的千金重新入座後,他百無聊賴的目光又再次偏轉過去,落在屏風透出的身影上。
殿內華燈搖曳,觥籌交錯,喝得上了頭的賓客們說話聲漸漸無所顧忌,十分吵鬨。
重燭有些聽不清她們都說了什麼,指尖一動,一縷魔氣順著袖擺遊下去,化身為一條小蛇盤纏到屏風腳上,完美融入屏風的木雕圖騰當中。
耳邊的話語一下清晰了許多。
暮霜之前找了個透氣的借口離席,現下回來,小荷連忙給她倒一杯茶水,問道:“小姐酒氣散了一些麼?要不要喝點解酒湯?”
暮霜搖頭,心不在焉道:“不用,我出去吹了吹風就好多了。”
重燭聽著她們主仆兩人低聲交談,耳畔有輕風拂過,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後,重燭沒有回頭,問道:“如何?”
身後的黑影躬身回道:“回尊上,屬下們一寸寸搜尋過南邊那片山嶺,並未找見什麼可疑之人,或許是因為花城主已在那片山嶺嚴兵布防,就連山嶺裡的鳥獸都蟄伏不敢出。”
重燭指尖摩挲著杯沿,盯著屏風的眼眸微眯,半晌輕笑了一聲道:“花城主當真是煞費苦心。”
屏風對麵傳來丫鬟壓低嗓音的驚呼,“小姐,你都快喝暈了,怎麼還給自己不停灌酒?”
暮霜被小荷搶走酒杯,乾脆抓起桌上酒壺,含著壺嘴猛灌了兩口,然後將酒壺往桌上重重一擱,驀地站起身來。
果然,酒能壯膽,她現在酒氣直衝頭頂,膽子大得離譜,什麼蛇呀鳥的,什麼本能畏懼,都不在話下!就算直接衝過去撲倒重燭,她也不帶怕了!
暮霜這般想著,便要推開屏風衝到他麵前,扒開他的眼皮,叫他好生看清楚,我才是你要找的人!
小荷哪裡能猜到這些,隻擔心小姐在魔尊麵前失儀,惹惱了尊上,忙拚命拉住她道,“小姐,小姐,你可不要亂來呀。”
重燭聽著屏風那一麵叮鈴哐啷的碎響,轉眸看向殿外,花城主終於帶著那釀酒之人姍姍來遲。
這一場宴席已有些脫離花明呈的掌控,花明呈明知有人想要借這釀酒之人截胡,卻毫無辦法,還得親自將人完好無損地送到魔尊麵前,心頭憋悶可想而知。
花城主的表情實在精彩,望夜城中的燈景都不如這一台又一台端到他麵前的戲碼好看,連城主千金都披著彩衣親自上台為他表演了,他若不好好打賞他們父女倆一番,實在說不過去。
重燭的視線越過花明呈,看向他身後女子,問道:“這酒是你釀的?”
聽見重燭的話音,暮霜才抬起頭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被領進殿內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姑娘,生得眉眼清秀,頗有姿色,好在比起那隻“美救英雄”的鳥妖,這一張臉明顯和她不相像了。
人已到了殿前,暮霜被花城主暗中使了好幾個眼色,示意她不要胡來,她一時進也不得,退也不得,隻好倚靠在屏風上不動彈了。
殿下的女子抬起頭來,應道:“是。”
重燭慢吞吞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露出一臉不可置信,委屈地質問道:“你喝了我的酒,還認不出我是誰麼?”
重燭挑了下眉,饒有興致地傾身向前,托著下巴仔細打量她,問道:“哦?那你說說看,你是誰?”
宴上眾人都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姑娘身上,有疑惑,有探究,亦有了然。人人都知魔尊有一心上人,上天入地遍尋不得,如今看這架勢,難不成能看見他們相認?
女子在各式各樣的目光下咬了咬唇,跺腳道:“你若認不出那就算了,我再也不會給你釀酒喝了!”
說完,渾然不顧重燭的回答,轉過身負氣而去。
暮霜眼見著重燭臉上的笑意落下去,渾身透出一股令人戰栗的冷意,他的身形驀地一晃,整個人便如燈燭之下的影子,從座上消失不見。
另一邊響起一聲驚呼,暮霜急忙偏頭,便見重燭從濃影裡走出來,端端擋在了那女子身前,喚道:“暮霜?”
女子眼中霎時湧上熱淚,想要往他懷裡撲去,眼看就要上演一出情人相認的戲碼,重燭身周盤纏的蛇影橫檔過來,用尾巴將她推開。
他甚覺荒謬地笑出聲來,目光掃過殿上眾人,在花明呈身上停留一瞬,又越過他看了一眼倚在屏風旁的人,說道:“本座難道就這麼好騙?真以為僅憑一壺酒,就能證明你的身份麼?”
女子無措地站在原地,咬牙道:“那你還想要我怎麼證明?”
重燭身畔的蛇影遊走過去,圍著女子轉了兩圈,豎身立於她前方,嘶嘶吐出的蛇信淩空掃過空氣,從殿上所有人蕪雜的氣息中辨認它想要的信息,叫人望而生畏。
“你若是她,便該知道,我並不喜歡這種酒。”重燭道。
女子仰起頭來,直麵頭頂那一條似真似幻的龐大蛇影,回道:“我知道,你要我為你釀百毒酒,隻是因為你當時身上有傷,需要借酒療傷。”
重燭頷首,耐心道:“嗯,這種事若有心打探,也能查得。”
“我還知道你喜食甜而怕辣,喜歡果蔬的香味,吃果子時,喜歡用毒將果肉溶化,再吸食汁液,討厭濃鬱熏香,熏香太濃你會容易打噴嚏,流鼻涕……”
那女子的聲音忽然消失,眾人能看見她嘴巴闔動,還在一直說著話,卻再聽不見她都說了些什麼,大約是涉及到魔尊的一些隱秘,不便讓旁人聽見了。
但即便如此,她先前說的那些話,還是令人震驚。
喜甜怕辣,吃果子時,要吸食果汁什麼的,和魔尊大人對外的形象,實在差異太大了,花明呈看一眼桌案上擺置的瓜果,萬分後悔沒有將它們先行搗爛成汁。
就連暮霜聽著聽著,都快要懷疑,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她了。
大殿正中,重燭的神情也再不複之前的冷銳,眸中露出深思之色,他嘴唇動了動,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暮霜努力辨認著他的口型,似乎在問,“你最後留給我的紙條上,寫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