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後留給我的紙條上,寫著什麼?”
暮霜學著他的口型,分辨出這句話,登時一愣。
原來重燭看見了她留下的字條,可他既然看見了,就應該知道她生下那枚蛋是讓他煮來吃的呀,為什麼還要留著孵化呢?
暮霜百思不解,難道是自己沒有寫清楚麼?
當初仙兵從天而降,實在太過猝不及防,暮霜隻記得自己當時剛恢複記憶,想起自己下凡曆劫的因由,既舍不得離開,又不敢反抗披堅執銳的天庭仙兵。
重燭那時候又處於重傷昏迷之中,她一個人急得團團轉,被天兵們不斷催促著,必須要儘快脫離凡間,回歸天庭。
天兵嚴苛至極,根本不給她等待重燭醒來道彆的機會,就連留給他的紙條上,也不能透露出一絲一毫有關她下凡曆劫的真相。
暮霜揉了揉飲酒後發燙的臉頰,努力回想自己在紙條上寫了什麼。
倉促之間,她好像隻來得及告訴重燭,說她要走了,她雖一點也不想離開他,卻不得不離開,叫他不要浪費時間找她。
她身無長物,唯一能留給他的,隻有那枚蘊含了她全部修為的蛋了,叮囑他醒來之後,一定記得把它煮來吃了補補身體,她希望他能好好活著,瀟灑恣意,天長地久地活著。
重燭是魔修,哪怕努力修煉,他也不可能有飛升成仙的一天,暮霜以為他們從此訣彆,再無相見可能,寫字的時候哭成了一個淚人,差點沒給自己哭回原形,她害怕眼淚打濕字條,隻能邊寫邊用袖子捂住臉。
寫完之後還仔細檢查過,確認紙條上的字跡是清晰的。
暮霜篤定地握了握拳,其他的先不論,但她絕對寫清楚了,要他把蛋煮來吃了!
大殿之上,重燭眼眸微眯,蛇影垂下頭來,金色的瞳孔逼視著下方的女子,蛇身在地麵上緩慢遊動,悄無聲息地將對方盤纏在自己的掌控中。
他在等待她的回答。
女子呼吸漸漸急促,抿著唇角猶豫著沒有開口,重燭便好心提醒道:“臨彆之時你留了一顆蛋給我,想起來了麼?”
女子眼睫一顫,眼底亮起微茫,她想起那位大人提起過,說魔尊大人在天山的溫穀裡建了一座巨大的巢穴,裡麵存放著他的心上之人留給他的唯一一樣東西。
溫穀是天山禁地,除魔尊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內,他一年裡有大半年的時間都待在那座溫穀之中。
如此珍視。
女子掐了掐手心,決定賭一把,說道:“是我們的孩子,我要你好生照看它。”
重燭默然地注視她片刻,高高豎立的蛇影乖順地俯下頭,退回至他腳下的影子裡。
他揮袖撤了布下的隔音屏障,眉眼之間的寒霜儘融,向她敞開雙臂,朗聲笑道:“答得很好。”
殿上的所有人都聽見了他這一句話,一時間眾人的表情精彩紛呈,大多數人都為自己能見證魔尊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倍感榮幸。
也有少部分人心情複雜,比如花明呈,三年的努力付諸東流,他是怎麼也笑不出來。
這個姑娘不是他安排的,卻能出現在這裡,背後必然有其他人相助,如果她是假的,追責起來他脫不開乾係,如果她真是魔尊惦記了五百年的人,找回尊上心上人的功勞也落不到他頭上。
花明呈心下忐忑不安,那安排了這一出戲的玄衣男子竟也惴惴不安起來。
重燭真這麼好騙麼?會錯認一個假貨?
那些仙門為了打探他的虛實,用儘了渾身解數,不知精心培養了多少替身打著小酒娘的名號來接近他,他若真這麼容易被欺瞞,這五百年間早不知被騙多少回了。
玄衣男子自認自己準備的這一出戲,並不比以往那些人的精妙多少,甚至他從始至終就沒想過能成功,隻是為了給花城主上上眼藥,想要重燭厭棄他而已。
可偏偏重燭看上去很高興,似乎真的將她認作了自己的情人。
那殿中的女子臉上亦閃過一絲不敢置信,但她很快就掩飾了過去,在答應那位大人冒充小酒娘之時,她就做好了會被重燭殺死的準備,但如今重燭竟真的認下了她?
成為魔尊心上人,往後或許會時時刻刻麵臨著被拆穿的風險,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也將從中獲得巨大的利益。
萬一相處之下,她能俘獲他的心,讓他放下故人呢?
女子心中燃起希望,抬眸看向重燭向她敞開的懷抱,抬步朝他走去。
暮霜刮在屏風上的指甲咯咯響,氣惱地想,這條瞎眼睛蛇,是不是不管來的是誰,他都能認錯!
她再顧不上小荷的拉扯,越過屏風跑出去——
變故便是在這時候發生的。
在那女子即將撲入他懷中時,重燭的身影忽然一晃,像墨一般的融化開,濃稠的黑影將女子的身形一口吞沒。
龐大蛇軀駭然撞破屋頂,攜著她衝天而起,魔氣橫掃大殿,將滿殿擺置掀得倒飛出去,眾人驚叫著四處躲避。
暮霜被這一幕嚇得後退,聽見小荷的叫聲,連忙回頭一把拉過她,躲到一根立柱旁邊,才避免了被那屏風砸在下麵。
子夜的鐘聲敲響,整個望夜城精心準備的燈節焰火在此時推向高丨潮。
滿城的燈火從最外延開始一片片熄滅,霓虹彩光如龍吸水,往這一座燈塔聚來。
遊龍在塔下成型,順著樓閣外簷垂掛的燈盞遊曳直上,即將飛天而起時,卻被那一道蠻橫的蛇影撕碎,化作片片殘焰,凋零隕落。
蛇影轟然一聲,重新砸回殿內,再退開時,先前還活生生的姑娘,此時橫躺在地上,烏血順著龜裂的地板從她身下漸漸蔓開。
她垂在血泊裡的手指動了動,因蛇毒而烏黑的唇內吐出微弱的氣息,“大人……”
重燭不知何時又重新坐到了主座上,手上撚著一個酒杯,抿了一口百毒酒,掃一眼滿殿狼藉,看向花明呈,語氣平和地說道:“花城主用心良苦,夜已深了,還有什麼戲碼,便一並端上來吧。”
花明呈大驚,立即解釋道:“此事絕非我安排,我可以對天起誓,我真的毫不知情。”
“好一個毫不知情。”重燭笑道,伸手蘸取杯中一滴酒水彈出,酒珠直射殿中蛇影,大蛇崩潰,落到地上,化作無數遊動的小黑蛇遊向殿內每一個人,嘶嘶吐信,“不是你,那會是誰呢?安排了這麼精彩的一出戲,怎的不出來領賞?”
殿內響起陣陣尖叫,眾人想躲卻又躲不開。
一條小蛇從傾倒的屏風腳下遊出來,順著暮霜的裙擺盤纏到她的腳腕上。
暮霜此時已經被嚇得麻木了,直到那蛇豎起脖子,冷不防地撞入她的視線裡,歪著腦袋和她大眼瞪小眼。
身旁傳來小荷的尖叫聲,小荷的身前也豎起了一條黑蛇,那條黑蛇威脅地展開脖頸,齜牙咧嘴,模樣猙獰,從喉嚨裡發出陣陣嘶鳴,令人恐懼。
暮霜身上的小黑蛇轉頭看看它,又轉頭看看滿殿齜著毒牙嘶鳴的同胞,便也有樣學樣地張開血口,齜出尖銳的毒牙,猛地衝到她麵前,朝她嘶吼。
蛇嘴裡吐出的鮮紅色信子,幾乎要掃到她臉上。
暮霜被嚇得倒抽一口涼氣,尖叫堵在嗓子眼裡,控製不住的眼淚順著眼角,嘩啦啦往下淌。
她以前其實是見過重燭的本體的,夏天的時候還喜歡抱著他納涼,他蛻皮之時,還會用手小心翼翼地幫他將那一層蛇皮剝離下來。
那個時候,她明明一點也不怕他。
可現在的重燭卻這麼令人害怕,渾身都散發著恐怖的氣息,讓她連走向他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氣。
光是這一條冰冷凝視她的小蛇,就叫她渾身僵直,快要暈死過去。
大殿之上,像她這般被嚇住的人還有很多。
花明呈到底是一城之主,不忍見眾人遭難,往前一步拱手道:“此事雖不是我安排,可我身為望夜城城主,讓心懷不軌之人潛入城中動此手腳,還毫無所知,的確失職。”
“此次來參加宴席的大多隻是城中商賈,少有修行者,實在承受不住魔尊一怒,尊上若要怪罪,便由我一人承擔吧。”
重燭撫掌讚道:“花城主愛民之心可嘉。”
數不清的小小蛇影在滿殿遊曳,嘶嘶聲不絕於耳,倏地,滿殿蛇群突然靜止,全都豎起脖子朝著一個方向看去。
這個畫麵實在令人驚駭,但又叫人下意識地都隨著它們朝向的地方看過去。
眾蛇所望之處站著一個人,是一個身著緊袖玄衣的男子,此人一直跟隨在重燭身邊,乃是魔尊座下護法。
重燭放下酒盞,似十分不解,疑問道:“說說看,殷傀護法,本座的‘心上人’身上怎麼沾染了你的氣息?”
殷傀右手垂下,緊緊握住垂掛在腰側的長鞭,試圖辯解:“許是玄清下樓請那女子上來時,不小心染上了她的氣息,我又與他接觸過……”
玄清正是先前端著空杯下去請人的魔修,見殷傀竟將禍水往他這裡引,當即冷哼一聲道:“放屁。”
他渾身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大大方方,隨便怎麼查探!
重燭搖了搖頭,對於追隨在他身邊多年,在外人看來極為器重的臣屬亦毫不留情,說道:“可惜,理由不足,殺了。”
隨著他一聲令下,玄清領著幾名魔將一擁而上,片刻的交鋒後,那人被押解回來,釘死在殿中女子的屍身旁。
重燭麵向花明呈笑了笑,抱歉道:“是本座錯怪花城主,花城主見諒。”他談笑間揮手喚回滿殿蛇影,“希望沒有嚇著你們。”
說完,回頭看了一眼那位城主千金。
暮霜和小荷抱頭靠在一起,主仆二人已經被嚇得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