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之內,重燭倚坐在窗前軟榻上,手中把玩著一件巴掌大小的木雕。
那木雕極為精巧,以花梨木雕就而成一隻雀鳥形狀,雀身每一根翎羽的毛流紋理都清晰可見,乍眼一看,便宛如一隻活生生的小鳥棲息在他掌心之上。
重燭當年花費了月餘工夫,才雕好這一隻雀,他將傀儡符的銘文隱藏在雀身的羽毛紋理內,做成了這麼一隻替身傀儡送給暮霜。
若是遇上危險,這隻傀儡可為她擋下三次攻擊。
隻不過,從前他與暮霜形影不離,將她保護得滴水不漏,這隻木雕便一直沒有發揮的餘地,木雕上的替身銘文完好無損,還一次都沒有生效過。
重燭指尖摩挲著木雕上的紋理,目光一直牢牢鎖定在床上昏迷的女子臉上,仿佛想要透過這具相似的皮囊,看清楚內裡的靈魂。
床榻前,坐著一個青衫男子,正是接到魔尊命令連夜趕來望夜城的巫醫桑蓮。
“她傷得很重,要不是我妙手回春,這條手臂怕是要廢了。”桑蓮為女子處理好傷口,轉身去洗淨手上血汙。
他說完,卻無人應話,轉頭過去掃見重燭的神情,登時生出濃烈的好奇之心,問道:“這麼多年來,送到你身邊來的女子多不勝數,大多都長著這麼一張相似的臉,但你都不曾正眼瞧過,怎麼對今天這位就格外不同些?”
還這麼急急忙忙把他喚過來救人,桑蓮還以為是重燭遇刺,受了重傷,快不行了,他一口氣從巫醫穀跑來這望夜城,腿都快跑斷了。
結果竟是叫他來救一隻小鳥妖。
重燭沒說話,桑蓮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轉頭看一眼床上的女子,又轉頭看一眼重燭,如此來回轉了幾遍,撫掌驚歎道:“不會吧,難道這一回來的這個是真的?她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小酒娘?”
他撫著下巴湊到床榻前,俯下身去,盯著那昏睡的女子猛瞧,嘀咕道:“那我可要仔細看看,她到底是多生了一雙眼睛,還是多長了一張嘴,怎麼就這麼與眾不同,能讓我們的魔尊大人放在心尖上惦記五百年。”
桑蓮此人頗為不修邊幅,長發用一根歪七扭八的木簪固定著,碎發披了滿肩,穿一身粗布青衫,係帶鬆鬆垮垮地捆在腰間。
偏生他長得文質彬彬,麵容俊秀,身上一股子藥香縈繞,在民間得有“醫仙”之美名。
眼下,“醫仙”蹲在姑娘的床榻前擠眉弄眼,身上那灑脫不羈的仙氣兒頓時蕩然無存,顯出幾分猥瑣來。
重燭忍無可忍地起身踢他一腳,不答反問道:“她什麼時候醒?我有話要問她。”
桑蓮捂住屁股站起來,“魔尊大人想要她什麼時候醒,就可以什麼時候醒,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重燭轉眸看了床上之人一眼,坐回窗前軟榻,冷然道:“弄醒她。”
桑蓮“嘖”一聲,難以置信道:“不愧是魔尊大人,對自己心尖上的小情人都這麼冷酷。”
他仗著自己醫術了得,深受重用,熱衷於在老虎嘴邊拔毛,但也不敢真的把重燭惹生氣了,揶揄兩句便適可而止,伸手從女子鼻上拂過。
一股刺激的藥香彌散開,床上女子被從昏迷中強製喚醒,睜眼瞧見二人,立即害怕地往床角縮去,又不小心扯動臂上的傷口,頓時痛得悶哼一聲,眸中浮出淚霧。
桑蓮被她楚楚可憐的淚眼一瞧,心裡軟成一灘爛泥,安撫道:“哎呀呀,小娘子不要怕,我們都是好人。”他頓了下,改口道,“他是魔頭,但我是好人 ,是救死扶傷的醫者,你的傷就是我包紮的。”
女子緊縮在床角,含淚的眼眸怯生生地來回打量他們。
重燭審視著她的反應,問道:“你不認識我?”
女子轉眸看向他,眼中淚霧下浮出幾許迷茫之色,重燭盯著她的眼睛,笑了一聲,又問道:“你不認識我,卻願意舍身為我擋箭?”
女子似是這時才認出他就是那車駕上之人,她咬了咬唇,小聲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隻是見你有危險,就撲上去了,我好像見不得你受傷。”
桑蓮在旁邊睜大眼睛,張開嘴無聲地做出“喲喲喲”的口型。
看看,人家都不記得他了,卻還本能地為他擋箭,這可真是愛入骨髓。
重燭瞥他一眼,“你可以滾了。”
桑蓮看戲看得正起勁兒,很不舍得離開,他磨磨蹭蹭地收拾藥箱,在重燭終於準備揚手抽他時,才一溜煙地飛快跑出門外,還貼心地幫他們闔上了門扉。
室內靜了片刻,重燭揚起手中木雕,問道:“這東西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床上女子一見木雕立即想要撲下床來,又被一道氣浪推回床上,她急得眼中淚珠滾滾而下,求道:“那是我的東西,你還給我!”
“你的東西?”重燭嗤笑一聲,“既然是你的東西,那你應該知曉它的來曆,說來聽聽,如果答對了,我就還給你。”
女子抿唇,“我隻記得,這是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親手雕刻,送給我的,為了雕這一隻雀鳥,他指頭上受了很多傷,刻毀了好多個,最終才做成這一隻送給我。”
重燭點點頭,撫摸著自己的指尖,“的確如此。”
女子頓時理直氣壯起來,鼓起勇氣瞪向他,道:“那你還給我。”
重燭冷冷地凝視著她的表情,一字一句道:“雕刻這隻鳥的人有沒有告訴你,這木雕之中藏著三枚替身符籙,可以幫主人擋下三道攻擊。”
若隻是普通的木雕,他又怎會屢屢失敗,還傷著自己?
女子一怔,眼底深處泄露出幾分驚慌。
重燭繼續道:“方才你替我擋下那一箭時,這木雕中的替身符籙卻未發生作用,你知道是為什麼麼?”
女子咬唇不答,重燭便自顧自地往下說道:“因為,這木雕曾以魂識認主,它認的主不是你。”
女子低下頭去,睫羽擋住陰沉的眼,眼神中閃過一絲惱意,該死的熊蜂,竟然沒有將這麼重要的信息告訴她!
重燭的魔氣悄無聲息地浮動在床幔之間,將她嚴絲合縫地合圍在中間,慢條斯理地問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這隻木雕,你是從何處得來的麼?”
……
院外,暮霜實在坐立難安,卻又被那重重護衛攔在外麵,找遍了借口都沒能混進去。
就在她一籌莫展之際,恰好和被趕出來的桑蓮撞個正著,桑蓮遠遠便瞧見這麼一位天仙似的美人兒在燈下徘徊,正所謂燈下看美人,傾國又傾城。
他在屋裡才醉了一回的心,出來後,又忍不住醉了。
暮霜瞧見有人從主院出來,猜測應當就是花城主口中那位巫醫了,她正思量著,該怎麼上去套點話出來,才不顯得那麼刻意,沒想到對方竟先向她迎了過來。
桑蓮像隻開屏的孔雀一般搖過去,說道:“這位娘子大半夜無法安睡,可是有什麼煩心之事?不妨說來聽聽,正好鄙人略懂一些醫術,可為娘子助眠。”
暮霜感激道:“太好了,小女正有一些煩憂想請教先生。”
桑蓮笑嗬嗬地擺手,“先生不敢當,在下桑蓮,是魔尊手下一巫醫罷了,娘子不介意的話,就叫我‘蓮兒’吧。”
暮霜:“……蓮、蓮先生。”蓮兒什麼的,她實在喊不出口。
桑蓮也不勉強,笑眯眯地應了,說道:“我見娘子在主院外徘徊,我猜你心中的煩憂,莫不是和主院裡那位有關?”
暮霜不迭點頭,“魔尊大人光臨望夜城,是我們莫大的榮幸,爹爹從好早之前便開始為了今日安排布置,可沒料到還是有所疏漏,沒做好城外的防護,令歹人襲擊了尊上,我與爹爹實在心中不安。”
桑蓮詫異地上下打量她,“原來娘子是花城主的千金,是在下有眼無珠了,竟沒認出來。”
暮霜心裡一緊,“先生以前見過我?”
桑蓮搖頭,“這倒沒有,我隻聽聞,花城主有一女,生得閉月羞花,傾世之貌,如今見得,當真是名不虛傳。”
暮霜謙遜幾句,往主院裡張望一眼,又忙將話題引回來,“尊上在望夜城外遇刺,爹爹已連夜帶了人去追查那歹人,定會給尊上一個交代,就是不知現在魔尊大人,和那受傷的女子可還好麼?”
“花娘子安心便是,尊上好得很,那小娘子的傷也無大礙。”桑蓮安慰她道。
暮霜按捺住急迫,問道:“那我可否進去探望一二,也想向尊上表明心意,望他不要責怪爹爹才好。”
“現在怕是不太方便。”桑蓮麵露為難,掩袖靠過去小聲道,“怕娘子憂心,我便實話告訴你吧,他們二人確無大礙,尊上能在望夜城找到自己心心念念五百年的人,這是天大的喜事,說不準不僅不會怪罪花城主,還會大大獎賞一番。”
“不過兩人久彆重逢,有數不儘的情腸要訴,一時間乾柴烈火,洞房花燭,也是很有可能的,你看,連我都被趕出來了。你這個時候前去打擾,隻會觸怒尊上,實在得不償失。”
“洞、洞房花燭?”暮霜聞言,腦子裡嗡一聲,袖中的手指狠狠掐緊。
不行!絕對不行!
她再顧不上其他,拔足往主院衝去,又被駐守在門口的魔將擋下。
暮霜試圖催動仙術,連掐了幾次訣都無事發生,她承了花惜月的身份,在人間的一言一行都受這個身份的束縛。
花明呈身為一城之主,在敗於重燭之手前,他自恃有能力能將花惜月一直護佑在自己的羽翼下,是以,對花惜月不事修煉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她去了。
這導致花惜月的修為平平,根本打不過門口這兩個鐵麵無私的魔將。
桑蓮在旁邊勸道:“花娘子,你這是做什麼呀?尊上也沒說今晚就要砍你爹爹的頭,你這麼著急做什麼?有什麼事,咱們明天再說也不遲啊。”
明天就太遲了!現在都已經太遲了!
他們在屋子裡那麼久,還不知道已經“乾柴烈火”到哪一步了呢!
暮霜掐著掌心紋路,生命線上的讖文金茫若隱若現,又氣又急地叫道:“重燭,你個白癡!瞎了你的蛇眼——”
屋內,重燭坐在窗下軟榻上,一下一下拋玩著手裡的木雕,在燭火昏昧的光芒下,他的影子投映在虛空,宛如一條盤纏的大蛇,蛇尾延伸至床上,正緊緊纏繞在女子纖細的脖頸上。
錦施被勒得兩眼翻白,劇烈掙紮,拚命抓扯著脖子,想要撕扯開緊束在頸項上的東西,可那隻是一道影子,不論她如何抓撓,都抓不住那蛇影,反將自己脖子撓得鮮血淋漓。
重燭看也沒看她的模樣,淺笑著問道:“你知道,這些年來冒充她的人都是什麼下場麼?”
隨著他的話音,蛇尾再一次收緊,錦施張大嘴巴,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血沫從嘴角溢出來。
她的眼角沁出淚來,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分明已擁有仙身,卻掙脫不開這道纏著她的蛇影,她就快要死了,死在下界凡塵裡。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一聲怒罵,重燭的動作一頓,驀地轉頭,越過窗欞雕花,隱約看見院外,一邊抹淚一邊大罵的女子。
重燭心口一震,一掌劈開雕窗,屋內盤纏的巨大蛇影瞬息回到他身上,錦施被甩脫在地,絕處逢生,捂著喉嚨一邊嗆血,一邊大口地喘息起來。
院子裡草木簌簌作響,黑霧席卷整個庭院,重燭的身形如蛇一般淩空遊出,朝著院外叉腰大罵的女子瞬影而去。
在即將觸碰到她之時,刺眼的金茫猛然爆發,將周遭的一切都淹沒其中。
重燭伸手抓了個空,意識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