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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人做夢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在做夢。

微蜷的長發猩紅如火,蒼白俊美的男人穿著以束帶係腰的古典長袍。那漆黑如夜的布料繡著金色的暗紋,暗紋的刺繡隨著光線變幻粼粼波動。

在黑色的長袍外麵,他罩了一件同色係的鬥篷。鱗片火紅的帶翼蛇從鬥篷中探出頭,輕吐信子的模樣似在辨認她的氣味。

陽光照耀在大理石板上,讓冰冷的石頭也短暫擁有了溫度。

……夢擁有自我修正的能力嗎?她不知道,但她想賭一把。

她努力保持聲音的平穩:“我是新來的侍女。”

空氣沒有變化,陽光溫暖依舊。她身後的露台、躺椅旁邊的圓柱,一切都維持著原樣,夢境並沒有崩毀,將她這個外來者驅逐出去。

緊蹙的眉頭微微鬆開,梅瑟莫似乎想起什麼,冰冷的語氣緩和下來。

“母親在等你。”

他鬆開眉頭後,她發現這個夢境——這個時代的梅瑟莫,和她印象中的梅瑟莫果然有所不同。

“跟我來。”紅發的半神朝她投來一瞥,“我們沒有時間浪費。”

金色的落葉在空中飛舞,王城上方的天空碧藍如洗。她跟在高大的半神身後,不遠不近地保持著距離。兩人穿過圓柱氣派的長廊,沿著雪白如玉的台階拾級而下。

寬敞的道路兩側矗立著神聖而威嚴的雕像,那些巨大的雕像手持圓盾和長槍,神態動作栩栩如生,像護衛神一樣鎮守著王都。

巡邏的士兵、抱著書卷的學者、長袍飄逸的侍女,那些身影都穿戴黃金的飾物。就連道路兩側的樹木,葉子都是燦爛漸變的金黃和橙紅,仿佛季節永遠停留在象征豐收的秋天。

短暫的喧囂在兩人身後遠去,巨大的樹根穿過大廳南北方向的露台,沿著金碧輝煌的建築像粗壯的藤蔓盤旋而上。

長廊空曠,巨大的油畫和雕塑等距列在兩側。陽光斑駁地映在大理石上,周圍一時安靜得隻能聽見兩人的腳步聲,一前一後地在寂靜的柱廊中回響。

植物多了起來,鬱鬱蔥蔥的綠色撲麵而來,繞著圓柱,擁著穹頂,仿佛眨眼間,兩人就從王都的長廊邁入了罕有人煙的森林。

霧一般的陽光透過穹頂灑落,光塵如碎鑽閃耀。一道身影立在中庭,金色的長發如同毫無雜質的純金,在身側束成長辮。

聽到腳步聲,那道身影沒有立刻轉回頭,直到梅瑟莫放輕嗓音喚了一句“母親”,那身影才動作微頓,慢慢放下手中的修枝剪。

初次見到永恒女王瑪莉卡的人,最先注意到的不是那太陽般耀眼的美貌,而是她的那雙眼睛。

仿佛蘊藏著風暴,如同暫時平息的海麵,哪怕風平浪靜也依然令人膽戰心驚——難以用言語形容捕捉的一雙眼。

就算被允許,這世上也鮮少有人能直視她的雙眸。

“梅瑟莫。”

金發的女神立在綠意盎然的庭院中,視線落到高大的紅發半神身上。

“你怎麼來了?”

聞言,梅瑟莫微微低頭——身為半神,他不需要像常人一樣跪下行禮。

“母親,”他說,“這位新來的侍女迷路了,希望沒有讓你久等。”

不使用敬語在這個情景下似乎也是被允許的,瑪莉卡並未糾正他的用詞和語氣。

金發的女神無聲朝她看來,端詳她的時間可能有點久,因為她後頸的寒毛忽然根根豎起,明明隻是夢罷了,她卻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捧水,在陽光的照耀下無所遁形。

瑪莉卡應了一聲,平淡的尾音聽不出太多起伏。就像太陽眷顧世界萬物,單獨的個體並不會引起她的情緒波動。

“去摘點亞塔斯花。”金發的女神說,“我今天要製香。”

她肩膀一僵。

瑪莉卡漫不經心地補充:“庭院的西南邊,形如長矛的金色花朵,摘些回來。”

說完,便繼續修剪起花枝。

巨大的空中花園鬱鬱蔥蔥,綠意鋪天蓋地,道路如同迷宮般錯綜複雜。

她聽到身後響起腳步聲。紅發的半神這種時候不待在母親身邊,是要來監督她這個新手侍女嗎?

她轉過身,梅瑟莫湊巧移開視線。

她繼續往前走,然後突然停住腳步,一轉身,紅發的半神錯開視線的時機慢了半拍,纏在他身上的帶翼蛇露出無奈的眼神。

“……”

她轉回身,悶不吭聲地繼續往前走。

頭皮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拉扯感,道路旁邊的樹枝勾住了她的頭發,迫使她不得不停下步伐。

她下意識抬手往後夠去。“彆動。”碰到體溫微涼的手指,她就像被細細的縫衣針戳了一下,一下子將手收了回去,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任高大的半神解開她纏繞在樹枝上的發絲。

周圍的庭院寂然無聲,隻能聽見絲線滑動的聲音。頭發絲被人攏在指間的微麻觸感沿著頭皮傳來,她不敢呼吸,不敢亂動,喉嚨就像被某種無形的東西扼住了似的,開始變得滾燙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聽見身後的人低聲說:“好了。”

她恍了下神。

那一刻,她不敢回頭。

遙遠的地方傳來了鐘聲,那是教堂報時的鐘聲。周圍的景色如水波動起來,她被那鐘聲驟然敲醒,倉皇地朝夢境邊緣的黑暗跑去。

醒來時,她看見了冰冷的石牆。

梅瑟莫的大軍回到了幽影城,她這個戰虜則被扔進了牢房。四麵都是石牆的牢房裡燃著火把,厚重的門扉在人的視線那麼高的地方留了一點窗口。

牢房裡沒有床,沒有草席,她無法判斷時間的流逝。一開始她以為火焰騎士會來審問她,但每次被拖出去的都是其他牢房裡的罪人。

走廊的儘頭是刑訊室,透過門上的小窗,她見到四肢健全的身影被押進去,然後血淋淋地拖出來。慘叫聲晝夜不停歇,罪人的餐食見不到肉,但這個地方每天都能聞到血肉被燒焦的氣味。

梅瑟莫軍的拷問官喜歡用火刑,從刑訊室被拖出來的人,身上總是會遍布可怕的燒傷,臉也變得麵目全非。

那些角人是因為什麼被關進來的呢?

因為掌握了重要情報?因為試圖發起暗殺?因為對永恒女王瑪莉卡出言不敬?

「娼婦之子!」曾有人在受刑時如此破口大罵,當天就被拷問官用燙得通紅的鐵鉗拔掉了舌頭。

她對麵的牢房空了,然後又住進了新的罪人。

隨著她狀態惡化,靠她靈魂溫養的梅瑟莫之火也變得黯淡起來。它總是想要鑽出來,貼靠到她懷裡,但將它放出來隻會讓它變得更加虛弱,於是每到這種時候她都會將它按回去,繼續一動不動地靠在離牢門最遠的牆角。

幽影城的火把燃燒不息,罪人受刑時的慘叫讓她無法安然闔眼,她睡不好覺,斷斷續續地失去意識又醒來。

有時候,她睜開眼睛會看見大理石潔白如雪的房間。紅發的半神蹙眉望著自己,英俊蒼白的麵容還沒有染上後來死氣沉沉的絕望。

「你是誰?」他總是會這麼問她。

「新來的侍女。」她總是會這麼回答。

然後兩人穿過圓柱氣派的長廊,穿過綠意盎然的中庭,穿過他夢中的故鄉。

「母親。」

金發的女神有時候在閱讀戰報,有時候在照顧庭院中的花草。她會製作安神的熏香,會編織附有守護咒語的衣物。她會決斷他人的生死,命運的走向,世界的法則。

她會為他親手製作靈藥。

有時候,她睜開眼睛會看見冰冷堅硬的石牆,牢房外傳來淒厲可怖的慘叫。被送進刑訊室之前,那些人總是硬氣極了,但不出三日便會一心求死,仿佛連骨血都被恐懼化開了。

夢中沒有梅瑟莫的地方是靜止的。他是這個夢境的主人,他沒有經過時,金色的落葉在半空定格,陽光中的灰塵靜止飛舞,人們維持著之前的動作,隻有當他靠近時,凍結的世界才會重新開始流動。

她甩開他,回到空中花園的中庭,修剪花枝的金發女神靜立在原地,讓她沒法提問——沒有辦法向梅瑟莫記憶裡的母親提問:

為什麼?

她對那個靜止的身影說:

——為什麼?

再次見麵時,依然是鬱鬱蔥蔥的庭院。

“去摘點金輪草。”金發的女神道,“我今天要製作油脂。”

空中花園有幾層,她一時不察,沒有看見被植被覆蓋的台階,是紅發的半神在最後一刻撈了她一把,一把將她拽了回來。

她踉蹌了一下,被梅瑟莫按到胸口。

他穿著那件她以前沒有見過的,繡著金色暗紋的黑色古典長袍。

他應該鬆開手,但他沒有。

“我是不是見過你?”

她逃一般地離開了那個夢境。

她縮在牢房的牆角,門上的小窗打開了,幾塊乾得發硬的麵包被扔進來,她抬起頭,說:“能讓我見見火焰騎士嗎?”

那名守衛嗤笑一聲,眼神冰冷:“尊貴的火焰騎士豈是你這種人能見到的。”

啪的一聲,窗口合上了。

她靠著冰冷的石牆,總覺得四麵的牆在逐漸壓迫過來,空間在不斷變形縮小。

牢房外,新的一輪刑訊開始了。她在那慘叫聲中閉上眼。

睜開眼睛時,溫暖的陽光照耀在大理石地板上。她看著自己的影子發呆。窗外傳來了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天空藍得耀眼。

“你是誰?”

她沒有回應那個聲音,反而恍惚地看向窗外。

巨大的黃金樹撐起了世界,繁華的王城沐浴著陽光,像鍍著金子一樣閃閃發光。

金色的穹頂,雪白的牆壁。不會枯萎的植物一年四季都處於盛放的狀態。

“我在問你,你是誰?”

這種時候,她應該像之前一樣回答她是新來的侍女。然後兩人會穿過圓柱氣派的長廊,穿過綠意盎然的中庭,穿過他夢中的故鄉。

溫暖的微風拂過麵頰,吹起了房間裡的帷幔。她毫無預兆地笑起來。

她笑得幾乎停不下來,要扶著旁邊的柱子才能站立得住。

陰沉詰問的聲音一窒,紅發的半神困惑而警惕地望著她。

好半晌,她才抹了一下眼角,站起身。

“……我嗎?”

她微笑著回答:“我當然是入侵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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