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玻璃出現碎痕,夢境深處傳來一聲微不可察的裂響。
金色的陽光不再溫暖,斜長的陰影爬上房間的四角。平地好像起了風,將黃金樹的落葉吹得漫天飛舞。
紅發半神的麵皮抽動起來,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他的皮膚下蠕動。帶翼蛇張開翅膀,朝她厲聲嘶鳴。
“……你……”
梅瑟莫嗓音嘶啞,嘴唇顫抖。
他好像要醒過來了,從自己的夢裡醒來。
晦暗的情緒在金色的豎瞳中劇烈翻湧,梅瑟莫握住憑空出現在手中的長槍,身上的束腰長袍已然變成了猩紅的鬥篷和冰冷的鎧甲。
“……有入侵者——!”
號角的警鳴響徹王城,外麵的走廊上傳來士兵急促的腳步聲。
繁榮和平的王城一改之前的麵貌,露出另一副冷酷的麵孔。
凜冽的風聲呼嘯而來,梅瑟莫的槍尖沒能碰到她,夢境如同鏡麵徹底碎裂,在那一刹那隔開了兩人所在的空間。
形狀似火焰波紋的長槍劃了個空,那斷裂的空間就像被撕開一個豁口的畫布,露出陷落火海的城池。
猩紅的烈火如同地獄的熔岩,沿著街道流淌蔓延。她將自己的記憶插進來,撕開本就搖搖欲墜的夢境。
一邊是金色的落葉漫天飛舞的華美王城,一邊是陷落火海的人間煉獄。說到底,這本來就是兩個人的夢境,是本不應該相融、卻因為她的能力強行合攏的兩個世界。
她轉過身,朝著熊熊燃燒的火海奔去。
“抓住她——!!”
梅瑟莫憤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沒有回頭。
“抓住她——”
她將那顫抖的聲音遠遠拋在身後,一頭紮入黑暗與火光交織的夢境。
“回……”
那聲音扭曲起來。
回……
世界驟然如沙漏傾斜翻轉,她匍倒在地,手掌碰到了牢房冰冷粗糲的石磚地。
——回來了。
實感突然落定,血液依然在耳中轟鳴,她呼吸急促,像溺水的人一樣大口喘著氣。
她俯身貼在地麵上,渾身顫抖。呼哧呼哧喘氣的聲音,漸漸變成了不知是誰在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牢房裡回蕩著她一人的笑聲,但並沒有守衛前來砸門。
也許是早就習慣了吧。
她笑了好久,終於笑夠了,笑累了。
她暫時睡不著,也不想入睡。她麵朝牆壁,側著蜷起身。
她隻有自己了。會關心她的人隻有她自己。於是她開始小聲地給自己哼歌。
如同溫柔的母親哄孩子入睡,仿佛受傷的野獸獨自舔著傷口,低低震動胸腔給予自己安慰。她麵朝石牆,小聲地哼起歌來。
一開始,那歌聲斷斷續續、磕磕碰碰,後來漸漸連綿成形,像輕柔淺淡的霧氣,在冰冷的牢房裡飄蕩開來。
她什麼都不想,隻是專心地低聲哼著歌。
那歌聲在牢門打開時戛然而止。
吱呀一聲,火把的光芒跳了跳,在石磚地上映出兩道長長的陰影。
來者不是守衛。牢房周圍的守衛不見蹤影,總是被慘叫聲充斥的長廊今晚安靜得近乎詭異。
她轉過身,梅瑟莫的士兵都戴著遮去一半麵容的頭盔,僅憑下半張臉,她無法認出那兩人是誰。
“……你們是誰?”
回答她的,是牢房再次關上的門扉。
一股直覺般的寒意讓她頸後的汗毛根根豎起,她踉蹌著站起來,為首的士兵一言不發地抽出刀,刀刃滑出刀鞘時發出蛇類一般不祥的嘶鳴。
她活了太久,一些人已經忍到了極限。
下命令的人是誰?
不,根本不需要下令,以梅瑟莫軍對角人的仇恨程度,這完全可能是士兵自發的行為。
一個無足輕重的角人而已。
一個無足輕重的……
暗紅的火光綻放開來,火焰蛇驟然躥出,咬向那名士兵的麵門。由於距離極近,對方躲閃不及,直接被滾燙的火焰燒傷了雙眼,捂著臉哀嚎起來。
另一名士兵衝過來,被她抓住空隙一把掀掉了頭盔。她手無寸鐵,而他們身披堅硬的鐵質盔甲,她本來是衝著對方的咽喉去的。
雕刻幽影樹紋路的頭盔滾落在地,露出一張平凡人類的臉。
她的動作頓了一下。
那張人類的臉勃然大怒。那個身影猛然向前。對方一把抓住她的頭發,惡狠狠地將她摜倒在地。
額頭磕到堅硬的石磚上,大腦嗡的一聲,視野被黑暗覆蓋。
她要死了——意識朦朧間,這個念頭掠過腦海。
她聽見了刀刃出鞘的聲音,感受到了刀鋒貼上頸側的寒意。
隻要那刀鋒再沒入一寸——隻要那刀鋒再稍微沒入一寸——
她甚至已經看見到了自己的死亡,看見自己脖子被割開,汩汩湧出的鮮血染紅了牢房的地麵。
她好害怕。
她確實很害怕。
她本來應該很害怕的。
動物的本能讓她想要驚懼哀鳴,淒慘掙紮。
但在那深深的、深深的恐懼之下,一種更加難以言喻的情緒,如同不會熄滅的火種從黑暗的灰燼中探出頭來。
……她總是在害怕,總是在發抖。
好可怕。
這個世界好可怕。
她顫抖起來,但顫抖的原因和恐懼無關。
她為什麼——總是在害怕呢?
那名士兵薅住她的頭發,將刀鋒貼上她的頸側,血絲滲出來,畫出一道紅色的線。
她能在腦海中描繪出此時的畫麵。
啊啊,多麼居高臨下的姿態。
她為什麼——總是匍匐在地呢?
不可原諒、不可原諒的憤怒,像猩紅滾燙的烈焰,驟然從恐懼中冒了出來。
頭皮傳來拉扯的劇痛,她感到眼角溢出淚水,但那淚水和恐懼無關。
她拚命伸出手,指尖摸到地麵一塊鬆動的石磚。
啊啊,在胸腔裡激烈鼓動,此時幾乎要破皮而出的情緒,和掌握她太久的恐懼無關。
驟然向後轉身時,她感到自己的頭皮好像被扯下來了。她的身體如同擁有自主意識,她好像屏蔽了疼痛,洶湧澎湃的憤怒仿佛在血管裡燃燒,讓她的視野變得一片血紅。
她揚起手,朝著那個人的臉,狠狠砸下去。
第一擊落下時,攥住她頭發的力道鬆開了。
第二擊落下去時,那個身影倒了下去。
第三次,她用兩隻手舉起血跡斑斑的石磚,對著那癱倒在地的身影,對著那張臉,再次用儘全力砸了下去。
她感受不到疲憊,感受不到疼痛。一瞬間,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寒冷的地底石窟,那士兵的身影成了戴著死蟲麵具的維壺師。
她將那張臉砸爛了,砸得麵部凹陷下去,淤血烏腫可怖。
但是她沒有停手。
溫熱的血液濺到臉上,混雜著白色的腦漿流淌下來。
那個身影一會兒是梅瑟莫的士兵,一會兒是角人的維壺師。
她不知道自己砸了多少下,大腦一片空白。直到她後來手臂顫抖,手指脫力,血肉模糊的臉已經沒有她能下手的地方,她才任由那塊汙血斑駁的磚塊從手中鬆落。
梅瑟莫軍標配的短刀落在不遠處,她撿起那把刀,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捂著瞎掉的眼睛在牆角哀嚎的士兵麵前,一刀割開了他的喉嚨。
火焰蛇跟上來,關切地貼了貼她的臉頰。她推開牢門,外麵的走廊一片寂靜,但很快就不是了。
在一扇扇牢門的窗口後,她看見了一雙雙相同的眼睛。
幽影城從夜色中醒來,火盆中的烈焰咆哮著高高躍起。牢房裡的罪人全部脫逃,掀起史無前例的暴亂。
她趁著混亂摸進暗道,一路奔跑。從暗道中出來時,冰冷的風沿著牆垣呼嘯而來,吹起了她染血的長發。
那一瞬間,她感到自己如獲新生。
在溫熱的血液和羊水的包裹中,重新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寒風凜冽,冰冷刺骨。她滿臉是血,大口呼吸。
黑暗如同一層膜,從她身上脫落而去。她向前跑去。
她向前跑去。就在那一刹那,鋒利的長劍從背後疾掃而來,一劍削開了城垣上的夜色。
空氣發出尖嘯,猩紅的鬥篷被夜風揚起。那殺意森冷的劍尖險之又險地貼著她的腦袋削過。她就地一滾,順勢拉開距離,離開對方的攻擊範圍。火焰騎士似乎沒想到她能避開這一擊,手中的動作微妙地停頓了一下。
但那隻是瞬息的停頓,火焰騎士挽了個劍花,劍身驟然裹上猩紅耀目的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次朝她刺來。
鐺的一聲,劍尖偏離稍許,被她預判似的用手中的武器格擋,擦著她的臉頰刺入身後的虛空,帶起的罡風掀起了她耳畔的鬢發。
好近的距離,近到她能看清楚火焰騎士臉上的驚訝。
對方驟然旋身,劍鋒化作火焰的舞蹈。她避其鋒芒,轉瞬就被逼至城垣儘頭。
她踩在城垣上,獵獵寒風掀起了她被血染紅的衣衫。在她身後,遠方天際即將破曉,熹微的光芒滲透黑暗,像裂痕一樣沿著夜空的四角蔓延。
她看著火焰騎士朝她奔來。她的良師、她的益友。
她好像看了那個身影許久,又仿佛隻是短暫地恍了一下神。
寒風卷起了她的長發,她往後一退,從高高的城垣墜下去,落入湍急的護城河。
火焰騎士撲到城垣邊,但是遲了。
那個身影慢慢垂下手中的長劍,猩紅的火焰熄滅下去。
“……希德。”身後傳來溫戈的聲音,“你留手了。”
火焰騎士低下頭。
“自己前去領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