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仔細數了一遍。梅瑟莫化身為蛇時,身上一共有一百五十八個眼睛。
其中六個眼睛長在嘴巴裡,剩下的都長在蛇軀上。那些眼睛或睜開或半闔,豎瞳狹長似漆黑的裂縫。
她想象了一下同時用一百多個眼睛看東西是什麼感覺。
化為蛇形時,他對世界的感知應該很不一樣吧。
火光在大理石壁爐中燃燒,她依偎在紅發的半神懷裡,聽他用低沉的聲音讀《遺跡裡的幽影地曆史》。那絲綢般的嗓音特彆適合用來念書,每次念著念著她都會睡過去,睡得特彆安穩。
但今天她不能這麼輕易睡去。薩讚答應她如果這次她考試及格,會帶她去探索古跡,現場領略她之前隻能在書本上學到的內容。
她甚至都和帶翼蛇說好了,如果這場考試由梅瑟莫監考,它們到時候會給她一些小提示,根據對錯在梅瑟莫身後擺出“○”或者“x”,她就不信這次考試她過不了。
她就不信……
完了,剛才梅瑟莫念到哪裡了?
她試圖打起精神。
“困的話就休息。”梅瑟莫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
“……我不困。”她一邊這麼說著,眼皮卻逐漸沉重。
視野裡的燭光朦朧成一片。帶翼蛇窸窸窣窣著依偎到她頸邊,將小翅膀搭在她的腰背上。
紅發的半神聲音低下去,最後重歸寂靜。
睡過去之前,她隱約感到他執起她的手,貼著她的指根輕輕烙下一吻。
溫熱的呼吸聲融在指縫裡,梅瑟莫好像低聲說了些什麼。她很努力地去辨認,卻還是架不住湧上來的睡意,滑入了甜美的黑暗。
……
珍珠太普通了。
那青金石如何?
顏色不太搭。
紅寶石?
紅寶石俗氣。
同理,紫翠玉、玫瑰晶、瑪瑙也都不儘如人意。
所以最後還得是黃金嗎?
黃金最合適。
我也這麼認為。
要最純粹的黃金。
梅瑟莫大人意下如何?
……
“……梅瑟莫?”
醒來時,高大的半神不見蹤影,燃燒整夜的蠟燭隻剩白色的油脂。幽影城籠罩在早晨的寂靜裡。她已經習慣了醒來就能看到梅瑟莫的日子,一時有些無所適從。
黑色的幽靈侍女很快魚貫而入,像平時一樣為她梳洗換裝,端上熱氣騰騰的早飯。
她總覺得有哪裡好像不太一樣,但又說不上具體的區彆。
希德步履匆匆地走進來,為她捧上一床金羊毛編織的毯子。
那是她見過的最金光燦燦的羊毛毯,摸上去時手感厚密柔軟,金色的光澤似流水波動。根據希德的說法,這羊毛毯還有抗雷屬性,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為什麼突然要給我加床毯子?”
“天氣嚴寒,梅瑟莫大人擔心你著涼。”
“可是現在已經初春了?”
希德麵不改色:“初春天氣嚴寒,一樣容易著涼。”
“……”她接過那金燦燦的羊毛毯,隨口說了一句:“這麼貴重的金羊毛,是不是得有巨龍守著?”1
那本來隻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幾天後,火焰騎士還真的給她牽來了一條飛龍。
那條巨龍被壓在正門廣場,她一大清早就被憤怒的龍嘯吵醒,半夢半醒間聽見希德告訴她:來自尖刺山的龍已經有了,接下來她想把龍放到哪?
“……”她沒想到自己隨口說的一句話會鬨出這種誤會,趕緊拜托火焰騎士把這條飛龍送回去。
但怪事並沒有到此為止。
接下來幾天,她收到了金杯、金盤、純金打造的珠寶首飾若乾,連衣服都多出了好幾件華麗帶金繡的。她一頭霧水,差點以為幽影城財政出了什麼問題,要將錢財以金器的形式轉移,順便讓她幫忙打下掩護。
這份迷茫在去勞弗古跡的那一天達到了頂峰。除了薩讚和希德之外,梅瑟莫還給她撥了四位火焰騎士。三天兩夜的古跡探索之旅,隊伍加上她一共有七人。
她提前了解過,勞弗古跡位於幽影地的西邊,若想前往遺跡就必須經過幽影城。再加上薩讚熟悉路徑,這次也隻是在古跡邊緣逛逛,按理說是沒什麼風險的一次出行,和在幽影城後門露營沒有太大區彆。
儘管如此,出發前,她還是從梅瑟莫那裡收到了一個小金瓶。
繼金杯、金盤之後,她終於集齊了金瓶。
那瓶子散發著溫暖的金色光芒,瓶身繪著精致的花紋,如同藤蔓一般攀在瓶身表麵。
見到那金瓶時,在場的火焰騎士表情微變。
“怎麼了?”
僅從那些火焰騎士的神情判斷,會讓人覺得這個小金瓶是什麼非常不得了的東西。
希德告訴她:“這是瑪莉卡大人為梅瑟莫大人製作的靈藥。”
出征前,瑪莉卡女王曾給梅瑟莫軍賜下諸多祝福,連普通士兵都有黃金雕製的胸鎧。唯有梅瑟莫獲得了她親手製作的靈藥。
能治百毒的靈藥非常珍貴,即使是梅瑟莫也隻有數瓶。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不曾使用。
勞弗古跡遠離幽影樹的蔭蔽,是山清水秀之地。
巨大的古跡被綠意和清水淹沒,曆史比角人的文明更加悠久。意識到這一點的薩讚當年竭力阻止溫戈火燒遺跡,甚至在搶救文物的過程中燒壞了嗓子。
事後,溫戈罵他魯莽,薩讚斥他愚昧。好在古跡保留了下來,沒有遭到聖戰之火的焚燒,像角人的文明一樣被付之一炬。
幽影城處於幽影樹的樹蔭裡,是幽影地最陰暗的地方。她已經很久沒曬到太陽了,也許久沒見到蔥蘢綠意。
巨大的瀑布飛流直下,在陽光的照射下煜煜生輝。
天朗氣清,綠意盎然的古跡儘頭隱約可見一座巨大的浮空建築,像高塔一般隱入雲端。但換一個角度看過去時,那座螺旋的高塔又消失不見了。
“那是什麼?”
薩讚告訴她那是螺旋塔。“對於角人來說,那是他們至高的聖所。”
“我之前怎麼沒有讀到相關記載?”
“因為螺旋塔的存在是禁忌,萊拉大人。”
永恒女王瑪莉卡將幽影地從世間隱去時,同時也封印了螺旋塔的存在。
那封印樹至今存在。幽影城之所以鎮守著勞弗古跡的入口,也是出自相同原因。
“那不是很奇怪嗎?”她問,“這麼重要的禁忌,怎麼會讓被放逐之人來守呢?”
“慎言,萊拉大人。”
薩讚啞聲警告她:“瑪莉卡大人的旨意,我們不能妄加揣測。”
她沒說話。
因為不論這個決策明智與否,事實證明:哪怕遭到放逐千年,梅瑟莫依然忠於自己的職責,從未一刻背叛過瑪莉卡的旨意。
她讓他掀起聖戰,他便讓聖戰的火焰焚燒至角人領土的每一個角落。
她讓他鎮守螺旋塔的封印,他便在千年的時間中確保任何人都無法接近這片遺跡。
瑪莉卡當年隻下達了征戰的指令,於是焚毀一切後,他便隻是守著剩下的廢墟,等待她進一步的指示。
被戰爭焚毀的廢墟,再也沒有重建。
幽影地沒有城鎮,亦沒有集市,沒有日常生活的氣息。
晚上休息的時候,她枕在漫天星辰下。猩紅的火焰從她掌心裡悄悄冒出來,像蛇一樣蜷到她身邊。
三天兩夜的旅程改成了兩天一夜。
第二天,有火焰騎士匆匆從幽影城那邊跑來,語氣恭敬地問她能不能縮短行程,早點回去。
幽影城北麵的巫者村四季如春。沐浴在金色光芒中的花海,仿佛永遠不會枯萎,永遠都保持著盛開的模樣。
她不知道梅瑟莫為什麼會忽然想帶她來這裡,但不管他帶她去哪裡,她都很開心。
小小的黃金樹佇立在花海中央,她對梅瑟莫說:“要不要和我一起躺下來?”
即使是白天,幽影地的天空也能看到巨大的月亮。
白色的月亮嵌在金色的穹幕裡,每次看到那奇妙的景色,她都會想起這個世界和她家鄉的不同。
雖然美麗,卻稍微會讓人覺得有點寂寞。
這個村莊也是如此——美麗而靜謐的花海,爬滿青藤的石頭建築,因為沒有人煙總是顯得空空蕩蕩。
她決定轉換視角。
如果她是一株植物,一定會覺得這裡是非常熱鬨的地方,一點也不寂寞。
到處都是盛開的鮮花,對於人來說很孤獨的地方,對於花草來說也許是熱鬨的集市呢。
人又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生物。荒蕪的遺跡,文明的廢墟,到了春天時會開花,會攀上厚厚的青苔和藤蔓,和大自然密不可分地擁抱在一起。
如果她是植物的話,她一定一點也不孤單。
如果他的母親在他身邊的話,他一定也不會寂寞吧。
風聲拂過,金芒隨風飄舞,明麗的花海在兩人身邊沙沙搖曳。
她轉過頭,問梅瑟莫:“當初為什麼會想建立物種保藏庫?”
她其實更想問他,有沒有考慮過不再隻是守著一片廢墟?
梅瑟莫閉了閉眼:“……那是薩讚的提議。”
“你當時為什麼會通過?”
梅瑟莫睜開眼睛,金色的豎瞳朝她望了過來:“為何這麼問?”
“因為我想知道。”她說,“幽影城有很多我不了解的事。”
“……沒有什麼特殊原因。”梅瑟莫道,“無傷大雅的提案,通過又何妨。”
帶翼蛇拱了拱梅瑟莫,然後又拱了拱梅瑟莫。
它今天似乎有些著急,再三催促紅發的半神。
至於是要做什麼,她就完全不清楚了。
日頭西斜,她從花海中站起身。幽影地的火燒雲波瀾壯闊,非常漂亮。
“萊拉。”
天色暗下來後,花海中的小黃金樹愈發明亮。
那金色的光芒溫柔似水,籠罩在其中的花海仿佛瑩著微光。
梅瑟莫小心翼翼地朝她伸出手,一枚小小的戒指躺在蒼白的掌心裡,形狀如同兩條纏繞咬合的蛇——亦或是純金編織的圓環。
“你可願意,”他嗓音微啞,“……你可願意成為我的配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