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臨海的要塞,漆黑的城牆森然聳立,潮濕的岩壁經海浪反複衝刷,攀滿了暗綠的水藻和細密的藤壺。
牆垣和城門口的火盆晝夜燃燒不息,通往要塞的道路兩側立著一片黑色的枯木林。
那些枯木伸著畸形的枝乾,湊近看便能發現是人形生物燒得焦黑的屍體。經過多年的風吹日曬,那些屍體早已和穿透身軀的木樁融為一體,每一個尖尖的木樁上都插著好幾具焦屍,缺胳膊少腿地串在一起。
在城垣上站崗放哨的軍兵眺望著霧氣濕潤的海麵。即便知道不會有船隻靠近,他們也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矗立在那裡,早在漫長的時間中變得和海邊的礁石一樣沉默。
但是,沉寂多年的要塞今日忙碌起來。
漆黑的城牆需要衝洗,繡著火焰和黃金環的軍旗要拆下來清洗,城門口的那些焦屍更是需要通通處理——屍體扒不下來就算了,乾脆連著漆黑的木樁一起銷毀。
穿著盔甲的士兵將長槍換成拖把,反複洗刷血腥味濃厚的城牆。至於包裹在熊熊烈焰中的火樹巨人,在一隊騎兵的指示下,那東西緩緩退到海邊的崖壁後,隱去自己可怖的身形。
忙碌好幾天,臨海的要塞總算打掃完畢,勉強可以偽裝成正常的樣子迎接客人。鎮守要塞的黑甲騎士將火漆信封遞給等候多時的幽靈信使。
那份信翻山越嶺,從海霧潮濕的南方海岸出發,一路快馬加鞭地送到北麵高原的幽影城。
抵達目的地時,會議廳的桌上已經堆了幾封相似的信箋。完成任務的幽靈侍從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紅發金眸的半神毫無反應,似是在出神。
壁爐裡的火光無聲搖曳,在四周的牆壁和油畫投下濃重陰影。羽毛筆的筆尖停留在公文上方許久,啪嗒一聲,滴下一塊不小的濃墨。
一整個上午,梅瑟莫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梅瑟莫大人。”一旁的火焰騎士出聲提醒。
見那高大的身影沒有反應,火焰騎士又咳嗽了一聲。
好半晌,梅瑟莫才放下筆,懨懨開口:
“何事?”
那名火焰騎士低下頭,悄聲提醒他工匠馬上就到了,應儘快做出選址的決定。
帶翼蛇從桌上銜起一封信,遞到梅瑟莫麵前。那幾封信的內容都差不多,表示自己負責的要塞已經煥然一新,隨時可以接受視察。
梅瑟莫從那些申請文書中抽出一封,遞給旁邊的火焰騎士。
隨著火焰騎士的離去,會議廳重新安靜下來。最近天氣轉冷,壁爐裡的炭火燒得比平時更旺。神色陰沉的半神逆著光坐在高背椅上,蒼白的麵容沒有表情。帶翼蛇耷拉著翅膀,無精打采地趴在他肩頭。
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物種保藏庫那邊的火焰騎士過來報時間。但時間的流速從未如此緩慢,如同沿著樹乾緩緩流下樹脂,還未落到地就已經凝結成快。
遠處可以聽見寒風呼嘯的聲音,呼嘯的風聲穿過漆黑的塔尖,在寂寥的天地間空空回蕩。
幽影高原不下雪。到了冬季,萬物凋敝,枯黃的野草碾落泥裡,光禿禿的樹枝伸向蒼穹,景色比平時更加荒涼。
紅發金眸的半神一動不動,仿佛和椅背融為一體,成了裝飾性的石雕。
不知過了多久,步履匆匆的火焰騎士終於前來報告——
“課程結束了。”
寂靜被打破,壁爐裡的火光似乎跳躍了一下。趴在半神肩頭的帶翼蛇昂起頭。
早上在物種保藏庫門口分彆時,她曾問過他今天有沒有工作。她下課後應該直接去覲見廳找他呢,還是去會議廳找他?兩人中午要在室內就餐呢,還是去外麵就著陰沉蕭瑟的景色進食?
他們可以在教區的黑色枯樹下吃飯,也可以去幽影城後門的平原野餐。
對了,還有城垣,他們可以一起去城垣上看護城河的河馬。
她已經替那個河馬想好了名字,接下來隻差用食物賄賂它,讓它願意和她親近。
羅亞果是一種堅硬的紅色果實,人類無法消化,希德說那隻黃金河馬很喜歡吃羅亞果的果乾,每次都能一口氣吃好幾筐。
比較需要注意的是,投喂時若不注意距離,那隻河馬可能會連人帶筐一起吞下去。
因為風險係數有點高,她暫時隻能待在城垣上看河馬,每次看河馬還得有火焰騎士陪同。
她興致勃勃地提了好幾個建議,幻想了老半天,直到薩讚咳嗽起來,才不得不在閱讀室門口和梅瑟莫告彆。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她直奔會議廳。她進去後,守在門邊的火焰騎士非常有默契地合上門。梅瑟莫離開桌邊站起身,她剛快步跑過去,就被高大的半神一把撈入懷中,像抱小孩一樣抱了起來。
熟悉的氣息包圍過來,如同木炭燃燒過後留下的淺淡熏香。會議廳的壁爐燃燒著火光,但梅瑟莫身上的鎖子甲永遠冰冰涼涼,像蛇類光滑細密的鱗片。
紅發的半神低下頭,將鼻尖埋入她的頸窩,如同快要枯乾的植物好不容易汲取到水源,不受控製地從喉間溢出一聲喟歎。
“萊拉。”
他將她抱得很緊,蒼白的手臂繞過她的腰肢,寬大的手掌托住她的後頸。他抱著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又抱著她坐了下來,讓她坐在他的大腿上。
“……這樣會不會影響你工作?”
雖然四周沒人,但總感覺這畫麵不應該出現在莊重的會議廳裡。
“不會。”梅瑟莫低聲回答她,“現在不是工作時間。”
長桌上明顯累積了一些公文。
她看了那些公文一眼,然後又看了那些公文一眼。
梅瑟莫問她:“你感興趣?”
他伸出手,將放在最上方的信箋遞到她麵前。
她說:“給我看沒關係嗎?”
梅瑟莫嗯了一聲。
不知想到了什麼,紅發金眸的半神略略彆開視線。
“如果你願意的話,”他用似乎很平靜的語氣說,“這些以後也可以由你來處理。”
旁邊的帶翼蛇露出了智慧的眼神。
“真的?”她有些驚訝,又有些開心,感覺自己的能力好像得到認可了一樣。
“我現在還在學習。”她認真保證,“但我會努力的。”
“……”
帶翼蛇保持著智慧的眼神,仿佛在對梅瑟莫說:「看吧,重要的事情隨口說出來就是會得到這種結果。」
她打開那封信。
“這是一份報告書?”
她讀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太對。
“這是什麼申請嗎?”
搞得和投標似的。
帶翼蛇黏黏糊糊地繞過來,將腦袋貼到她手邊讓她摸。
她一邊摸蛇一邊說:“物種保藏庫今天來了一批人。”
那些身影穿著長袍,戴著頭頂簇有藍色結晶石的麵具,四處測量的模樣似乎在考察地形。
希德含糊地告訴她,那些是從恩希斯城請來的魔法工匠。但被問及他們具體是來乾什麼的時,火焰騎士卻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好像這件事是什麼秘密似的。
梅瑟莫說,那些工匠是來建傳送門的。
她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為什麼要建傳送門?”
兩人對視片刻,她“啊”了一聲,表情忽然亮起來。
她期待地問:“青藍海岸?”
梅瑟莫沒有否認。
紅發金眸的半神看了她一會兒。
他用寬大的手掌攏住她的臉,覆有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麵頰。
梅瑟莫將自己的情緒藏得很好。他垂下眼簾,他的眼睫和他的發色一樣,都是火焰一般的紅色,顯得非常獨特。
“你似乎很高興。”
她側了側臉,將臉頰往他的掌心裡貼得更深。
“嗯,”她說,“我很高興。”
梅瑟莫的神情中有什麼東西柔軟下來。
紅發的半神低下頭,兩人鼻尖的軟骨碰在一起,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他仿佛被那笑聲吸引,情不自禁地咬了咬她的唇瓣。
喉嚨微顫,他似乎不想將她嚇跑了,動作克製地啄吻著她的唇角和下頜,讓她慢慢在他懷裡放鬆下來。
她本來就很放鬆。手指鬆鬆抓著猩紅的鬥篷,她仰起臉,任梅瑟莫捧著她的麵頰,在她柔軟的頸項上落下一個又一個吻。
那感覺就像在寒冷的天氣裡泡在熱水浴裡一樣,舒服得她整個人都軟了下來。
“……嗯,”她迷迷糊糊地說,“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她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但被親到耳後的部位時,她忍不住在他懷裡動了動,發出微小的喘氣聲。
……在這方麵確實是蛇啊。
表麵上冷冰冰的,平時倒是看不出來。
她抓住烈焰般蜷曲的發絲,終於想起被自己忘記的是什麼事了:“……我下午還有課。”
休息時間有限,她不抓緊時間吃午飯,下午就要餓著肚子去上課了。
呼吸一頓,梅瑟莫從她頸間抬起頭。壁爐的火光照在他臉上,勾勒出他蒼白瘦削的五官。金色的豎瞳隱在陰影裡,紅發的半神表情晦暗,沒有立刻起身。
他仿佛貪戀著她的體溫,像蛇一樣蜷伏在她胸口,手臂依然緊緊纏在她腰上。
她有些動搖,但還是用勸哄的語氣道:
“我們有很多時間。”
所以不急於一時。
不管是今天晚上,還是以後,他們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多到她都有點擔心自己以後如果冷卻下來了怎麼辦。
她如同捧著火種,希望它慢慢燃燒,保持得長長久久,不要被忽如其來的寒風撲滅。
但是梅瑟莫不一樣。他沒有和她一樣的顧慮,在千年的時間中保持感情不變對他來說好像不算什麼,根本就不是難題。在他體內燃燒的火種,永遠不會熄滅。
她想,這就是半神和人類的區彆嗎?
一開始,她以為膩在一起的那幾天就夠了,後來發現她似乎錯估了梅瑟莫的需求。
他不是那幾天渴求非常強烈,而是鬆開了某個禁製後,長期都會處於相同的狀態,甚至因為之前長久的壓抑而反彈得特彆強烈。
看起來灰白冰冷的餘燼,摸上去的時候才會發現燙得驚人。
帶翼蛇蹭了蹭她的臉頰,這次輪到她憑著鋼鐵般的意誌將它推開,然後從梅瑟莫的腿上坐了起來。
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不過一會兒,她又得回去了。
她整理了一下頭發和外袍,正要起身。
“……等等。”
從會議廳回到物種保藏庫的路上會經過外牆的城垣,城垣上雖然有火盆架,室外依然寒冷,風也特彆凜冽。
梅瑟莫朝她張開手,掌心攤開向上。
也不知他做了什麼,周圍的空氣波動起來。暗紅色的火焰燃起的刹那,滾滾熱浪撲麵而來,他身後的壁爐瞬間黯然失色。
那蛇一般的烈焰在他掌中搖曳燃燒,從一開始的膨脹奪目,逐漸被他壓縮至燈盞的大小。
“出去的時候,你可以帶著它。”
她有些詫異地望著那團火焰,沒想到他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她……用來取暖?
那生自他體內的火焰好似有靈性,梅瑟莫放下手後,它依然飄浮在半空。
梅瑟莫聲音微啞:“你若是不喜,也不必勉強……”
那蛇形的暗紅火焰,如同擁有自我意識一般朝她貼了過來。
她伸出手,那團火焰並沒有在她掌中停留。
梅瑟莫止住聲音。兩人眼睜睜地看著那團暗紅色的火焰沒入她的胸口,在她心臟的位置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