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幽靈侍女給她準備了異常豐盛的早餐。除了平時常見的麵包、乳酪、橄欖、無花果,還包括一大碗麥粥和一碟不知道用什麼調料醃製成的螃蟹卵。
那些螃蟹卵粒粒晶瑩,色澤橙黃,幾乎有鵪鶉蛋那麼大。
黑色的靈體邊緣閃爍著微光,她從那些幽靈侍女的身上感受到了近似於期待的情緒。
她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螃蟹卵,那東西口感柔滑,咬破後溢出鮮甜的香氣。咽下去後,奇妙的暖意沿著胃部升起,很快就讓人暖和了起來,精力也恢複不少。
她告訴那些侍女,今天的早餐很好吃,黑色的幽靈們頓時變得閃閃發亮。
出門的時候,希德和平時一樣,在塔樓外等著她。
高高瘦瘦的火焰騎士清了清嗓子,用十分生疏的語氣說:“今天天氣不錯。”
她看了一眼天空。
今天是陰天。
希德說她今天會開始學習曆史與地理,授課的老師是名為薩讚的火焰騎士。此人有賢者之名,在學術造詣上頗受人敬仰,物種保藏庫據說最初也是他的提議。
兩人來到物種保藏庫的七樓。鋪著地毯的閱讀室裡不止有火焰騎士的存在,同樣還有梅瑟莫的身影。
在希德帶著她出現之前,兩人似乎正在交談。聽到腳步聲,金色的豎瞳朝她的方向望來。
身著盔甲和鬥篷的男人立在壁爐旁,哪怕他脊背微彎,身體前傾,也依然比那雕花的大理石壁爐高出許多。
壁爐裡的火焰無聲搖曳,在那蒼白瘦削的麵龐上勾勒出光影的分界線。
梅瑟莫是陰鬱淩厲的長相,俊美的五官因為常年陰沉的神情而透出不近人情的冰冷意味,初見時給人的印象就像危險的蛇。
但是蛇也分性格。
紅色的帶翼蛇用腦袋拱了拱她,冰涼光滑的鱗片蹭過她的臉頰。
梅瑟莫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帶翼蛇表情無辜,像圍脖一樣圈在她肩膀上。
“……回來。”他壓低嗓音。
帶翼蛇窩著沒動,表情更加無辜,甚至還朝梅瑟莫吐了一下信子。
“……”
這種時候她應該說什麼?
——很抱歉,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勾引你的蛇?是它們自己先湊上來的?
似乎不滿足於圈在她肩膀上,紅色的帶翼蛇昂起腦袋,像安慰幼崽的母獸一樣,將下巴抵到她的發頂。黑色的小翅膀垂下來,正好能遮住她部分手臂,從旁人的視角看起來就像一個虛虛的擁抱。
出聲的是立在書桌後火焰騎士。
“差不多該開始授課了。”薩讚的嗓音異常沙啞,喉嚨仿佛被火燒過。和鬥篷相連的兜帽完全遮住了他的神情麵貌,兜帽用猩紅色的布料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後腦勺。
聞言,帶翼蛇終於戀戀不舍地從她身上下來。
梅瑟莫表情陰沉,帶翼蛇視若無睹。
“請原諒它們這次的失禮。”
“噢。”她小聲說,“其實我並不介意。”
抬眼時,她和梅瑟莫對上視線。
兩人對視的時間可能有點長,因為旁邊的薩讚突然咳嗽了一聲。
候在門邊的希德說:“薩讚大人,我這就去給您倒杯茶來。”
希德被薩讚轟走了,梅瑟莫也被恭恭敬敬地請了出去。
薩讚是非常嚴格的老師。也許是嗓子不好的緣故,他話不多,甚至顯得有些怪異寡言,但他學識淵博,用詞簡練,她在他課上受益頗多,對這個世界有了初步的了解。
黃金樹王朝是神權政治,瑪莉卡是神明,也是最高統治者。她的子嗣被稱為半神,各自擁有頭銜和領地。梅瑟莫的情況比較特殊,他率領聖戰,被瑪莉卡派往幽影地,鏟除和黃金樹為敵的異端。
黃金樹王朝統治的領土被稱為交界地,幽影地則是一個裡世界,是與世隔絕的死亡彙聚之地。
很久很久以前,瑪莉卡親手將幽影地隱藏了起來。因此若是沒有收到召回的指令,留守幽影地的聖戰軍無法歸鄉,和遭受放逐沒有什麼區彆。
在漫長的歲月中,部分人舍棄了信仰,墮入了絕望。梅瑟莫和剩下的人堅守幽影城至今,仍然在等待瑪莉卡的召令。
幽影地是亡靈和生者共存的奇異世界。夜深人靜的時分,曾投身於聖戰的士兵化作幽靈後在城內徘徊不去。
“不,這不可能……梅瑟莫大人是瑪莉卡大人的孩子,她絕不可能拋棄自己的骨肉……”
那輪廓模糊的亡靈捂著臉跪坐在地,無法承受事實似的前後搖晃。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若事實真的如此,”那個聲音顫抖著說,“若事實真的如此——”
他抓著自己的臉頰,指尖將臉部的皮不斷往下拉扯:“聖戰……我們的犧牲,又有何意義?”
她當時站在門邊,在原地站了很久。
希德勸過她,入夜後就不要在城內隨處走動。就算想走動,也應該帶上護衛。
不管是生者還是亡靈,精神不穩定的東西太多了。
她對希德說,她想鍛煉鍛煉膽量。在這之後,她就搬到醫療翼住下了。
這可把火焰騎士急壞了,不論希德怎麼勸說,她都沒有改變主意。
她在醫療翼睡得不安穩,上課的時候也顯得精神萎靡。蒼白的臉色甚至引起了梅瑟莫的注意,但多日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她終於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
在梅瑟莫開口前,她先他一步開口:
“梅瑟莫先生,我想帶你見一個人。”
醫療翼的病床由幔帳隔開,病床邊點著安神的熏香。那團血糊糊的東西躺在被褥裡,看起來就像一個人形蜈蚣。
她猶豫了一下,鼓足勇氣繼續道:“你是不是很多天沒睡覺了?”
聞言,紅發金眸的半神朝她看來,表情不辯喜怒。
“你想做什麼?”
“……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她硬著頭皮說,“可以請你,在這裡睡一覺嗎?”
也許是那些血肉模糊的身影過於駭人,也許是那些身影的存在提醒著眾人他們無能為力的現實,醫療翼鮮少有訪客。兩人坐在病床邊,這裡的空氣總是尤其窒悶沉重,不管多少熏香都無法遮蓋血肉腐爛的味道。
“請把你的手給我。”
梅瑟莫垂眸凝視她。就在她以為他會拒絕時,蒼白寬大的手掌伸到她麵前。
停頓片刻,她握住他的手指。他的指甲有點尖,攏在掌心裡時有點硌人。
如同潛水前的運動員,她緩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閉上眼——
是熟悉的黑暗。
現實驟然遠去,空曠的黑暗無邊無際。
不同的是,這次她並非孤身一人。
空蕩蕩的黑暗仿佛能通向任何地方,又仿佛永遠不會抵達目的地。她憑著一股直覺,帶著梅瑟莫向前走。時間的概念在此並不存在,她不知道兩人走了多久,隻知道就在不遠了。
就在不遠了——
“瑪莉卡……”
那道聲音響起時,她明顯感到梅瑟莫微微一僵。
“瑪莉卡……”
那聲音不男不女,不老不少。在地麵上蠕動的臃腫肉塊有不同人的四肢,但沒有屬於自己的臉。
在漫長的時間中,它已經忘記了自己的長相。和那麼多人縫合在一起,它已經連自己是誰都記不清了。
哪怕被抽得皮開肉綻,哪怕被塞進堆滿肉塊的壺裡時,它心心念念的隻有一件事:
“……那孩子成功逃走了嗎?”
——那孩子活下來了嗎?
它還在往前爬行,因為身體過於臃腫,它看起來就像一個畸形的肉瘤。應該是臉部的位置依稀可見人類的五官,但那些五官位置怪異,明顯不屬於同一個人。
“……瑪莉卡啊……瑪莉卡啊……”
那泣血般的聲音不斷在黑暗中空空回蕩。
那麼漫長的時間,這是支撐著它的唯一執念。
“她成功逃走了。”她忽然說。
那個肉瘤停下來,血肉模糊的臉轉向兩人的位置。
她將梅瑟莫往前一推:“瑪莉卡已經當媽媽了,這是她的孩子。”
肉瘤靜止不動許久,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忽然就流下了黏糊糊的血淚。
“……瑪莉卡已經當媽媽了?”
它抬起枯瘦的手臂,但梅瑟莫太高了,它夠不著。紅發金眸的半神彎下腰,他單膝觸地,任那怪物撫上自己的臉,極溫柔仔細地摸摸他的眉眼,摸摸他的鼻梁,然後又捧住他的臉頰。
“你是瑪莉卡的孩子?”它恢複了女性的聲音。
好一會兒,梅瑟莫才啞聲開口:“我是。”
“瑪莉卡當媽媽了。”它喃喃道,“瑪莉卡當媽媽了。”
醜陋的肉瘤不見了,美麗的金發女性捧著梅瑟莫的臉。她長得和瑪莉卡極像,眉眼一彎時,又變回了當年那個會坐在樹下給小姑娘梳辮子的女人。
“好孩子。”她聲音慈祥。
梅瑟莫的身影不受控製地顫了一下。過於滂湃的情感忽然翻湧而來,他幾乎是痙攣了一下,這才極力抑住自己的顫抖。
“好孩子。”女人的聲音溫柔無比。
“你的名字是?”
“……梅瑟莫。”
“好孩子。” 她已經太久沒正常說過話,隻會簡單地重複:“好孩子。”
重複著重複著,它又變回了那個肉瘤。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開始逐漸融化,逐漸消解。它慢慢變得凹癟,慢慢向內縮小,最後終於化成一灘血水,靜靜地不動了。
從黑暗中醒來時,那在病床上苟延殘喘多年的身影已經咽了氣。
——終於,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