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陸紈坐在床邊的靠背椅上,神色與往常無異。他已經從葛氏派去戲班子的小廝口中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看向陸承,溫聲問:“九郎,如今覺得怎麼樣,骨頭有沒有傷著?”
陸承被人救上來時就已經自查過傷勢,他胳膊上的傷雖然看著嚇人,但手臂活動如常。
反倒是行走時不太利索,用力就會疼,推測可能是小腿處發生了輕微骨裂。
骨裂不嚴重,陸承皮實得很,小時候學騎馬的時候,從馬背上摔下來就曾骨裂過,他知道骨裂隻要臥床靜養即可自愈。
於是陸承搖頭,一來他不想讓陸紈擔心,二來出於某種微妙的心理,他不願在紀明意麵前示弱。
於是陸承低聲說:“沒有大礙。”
“是你母親給你上的藥?”陸紈進來前,房裡隻餘他們二人,塌邊沿還放著一隻藥膏,陸紈便順口一問。
陸承瞥了眼紀明意,見紀明意的下頜如白玉般皎潔,她那一雙靈秀的眼睛自他爹進來後,目光便隻隨著陸紈而動。
陸承心中不虞,他收回自己隱晦的視線,麵無表情說:“我娘埋在墳裡,如何給我上藥。”
陸紈皺緊眉,輕斥了句:“九郎。”
反而紀明意仍繼續保持著波瀾不驚——主要是兩日下來,她多少了解了少年的性子,曉得陸承不是故意要給她難堪,或許在少年心裡,“母親”這樣的稱呼隻能專指他的母親。
也很正常。
本來就不過一個稱謂,她的確沒有強迫著給人當娘的癮,隻要陸承心裡頭接受了她,其餘的都無傷大雅。
紀明意想得開,所以麵上甜甜地笑著道:“我聽大嫂說,九郎的腿上也有傷。我隻幫他處理了胳膊上的傷勢,既然郎君回來了,腿傷便由郎君來擦吧。”
紀明意將藥膏遞到陸紈手上,雙眸湛湛地望著他。
陸紈明白她的意思,知道她這是特意鋪台階給他們父子,便從善如流地將盒子抓在掌心,頷首說:“也好。”
紀明意善解人意地道:“那我先出去了,要走的時候,我再來叫郎君。”
她也知道,有她在,他們父子許多體己話都不方便說,遂通情達理地想要告退。
陸紈對此沒有異議,反而溫和地叮囑道:“今日我和承哥兒是陪你回門,女兒家難得回娘家一趟,你多陪陪嶽母就是。承哥兒這邊我會照料,無須擔心。”
紀明意感念他的體貼,話語裡不由就染上了幾分歡喜,她輕快地說:“好的!”
陸承冷眼旁觀二人的對話,他摩挲著手臂上蔓延的傷勢,以這份疼痛來遏製心中的不快。
紀明意退出屋子後,陸紈就徑直掀開被子。
他仔細地挽起陸承的褲腿,見他小腿處不見嚴重外傷,陸紈便一手扶住他的腳腕,一手握住他的膝蓋,讓陸承微微屈膝。
這個屈膝的動作使陸承疼得“嘶”了一聲,陸紈見此,擰緊眉說:“骨裂了。”
陸承見瞞不過,乾脆也不狡辯,含糊其辭地道:“可能吧。”
“等回家了,把菖蒲先生再請來看看。”陸紈道。
提及陳菖蒲,父子二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昨日陸承為了逃避敬茶,而故意喬裝自己腿傷的事情。
讓你裝吧,這下好,真的摔成了骨裂。
陸承幾乎可以想象出父親心中隱而不宣的嘲弄。
但是陸紈並不曾說這樣的話,他隻是擠出藥膏,幫陸承把腿上的淤青揉散。
趁著發散藥的間隙,陸紈不動聲色地問:“我聽聞,你是為了救一條叫‘阿雪’的小狗,所以才受傷跌落?”
陸承的眼眸幽暗,他說:“是的。”
陸紈不緊不慢道:“九郎,執念如果太深,恐會傷害自己。”
“我沒有執念。”陸承抿緊嘴唇,低著頭反駁。
陸紈若有似無地歎了口氣,他專注地看了看陸承,忽然伸出手去,輕輕地揉磨了下兒子的頭頂。
少年的身量在同齡人中算很高,雖然眼下還比陸紈要矮半個頭,但是可以想見,幾年之後,待他真正長大成人,一定會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陸紈的手下滑,從陸承的頭頂處滑到肩背的地方,他的手掌在此頓了頓,低聲說:“既然沒有執念,就把從前的遺憾都忘了吧。”
“你今天做得很好,成功救回了阿雪。”陸紈溫聲道,“這世上,從此會少一個傷心的小孩兒。”
“傷心的小孩兒”幾個字眼驀地尖銳鑽入陸承的耳朵。
陸承的目光短暫失去了焦距,他長睫濃黑,微微地垂下。
“原來爹也知道人是會傷心的,”陸承沉沉地望向自己父親,他的目光又黑又深,鬱結心中多年的埋怨,在霎時間噴發而出。
他隻覺滿腔的熱血在喉間翻湧,時隔多年,還能體會到那時候的又燙又痛。他捏緊拳頭,驟然問:“既如此,爹當時,為何連安慰孩兒一句都不願意?”
陸紈盯著陸承安靜地看了片刻——
比起十歲那年,少年如今白了一些,長高了許多,一張臉在越長越俊的同時,也變得更冷漠了。
陸紈神色肅寧地說:“因為比起安慰你,矯正你的性情,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九郎,眼下為父再問你,你那年做錯沒有,你會如何回答?”陸紈端詳著陸承的神色,淡淡問。
陸承抿著唇,他的麵容俊美乾淨,隻是眼神中依然充斥著銳利和倔強。他彆過臉去,執著地不和陸紈對視。
陸紈無聲歎氣:“你啊,你啊……”餘下的話欲言又止。
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扣門聲——
“沛霖兄,九郎,我能進來嗎?”
是紀明意的大哥紀明德的聲音。
陸紈目光微斂,客氣地說:“請進。”
紀明德於是抬腿進門,他身後跟著一名小廝,小廝手上端著剛從爐子上取下來的薑湯。
他們幾人聽戲聽一半,被葛氏從戲堂子裡叫下來。紀明德曉得陸承是因為自己兒子的狗才落水,回府以後忙不迭地忙活了一大通。
他是長子,從小就是再周全不過的人,先感激地對著陸承作了三揖,陸紈父子幾度推辭不過,隻好受了。
作揖完以後,紀明德又滿含歉意道:“九郎為了小兒,又是落水又是受傷,實在是罪過。我這也沒有什麼特彆拿得出手的東西,內子偶然得過一副董北苑的墨寶,真假尚且不知,但此畫筆墨精湛,意境一流,留在我這兒也是浪費了,便贈給九郎吧。”
董北苑乃是繪畫大師,活躍於南朝時期,其墨寶有價無市,可謂千金難求。紀明德此舉確實大大地有誠意。
誰料,陸承卻一口回絕:“不必了,瀾哥兒已經給過我謝禮。”
不消細想,紀明德便知道自己三歲的兒子能給出什麼,忙大笑說:“稚子不懂事,些許銀錢實在是太薄了,怎能算謝禮。”
陸承沉悶地說:“君子一諾,和年齡大小有什麼關係?我既然當著他的麵接受了,此事便算了結。”
紀明德見他是真的不在意,這才撓了撓腦袋,正色道:“九郎這樣說,倒是我不好意思了。”
陸紈笑一笑,適時地插話進來,聲調古樸溫潤:“既為骨肉兄弟,理當親密無間才對。明德兄若過於介懷,日後我們還如何相處?”
一句“骨肉兄弟”,紀明德心裡聽著著實妥帖。
他原本怕妹妹高嫁了以後會吃虧,但今日交往下來,他對麵前的父子倆都稀罕到不行。
——老的除了年長點兒外,幾乎沒有其餘缺點,滿腹詩書不說,還難得地溫潤端華。小的雖然桀驁不馴,但長相不凡,淵渟嶽峙,最為可貴的是一片赤子之心。
嗐,和這樣的人做親戚,哪能不令人稀罕啊!
話說到這個份上,紀明德要還是太嚴肅,可就真的不把人當兄弟了。
他豪邁地說:“好吧!那我就不多言謝了。既然都是家人,臨走的時候,我給你們帶上幾串荔枝,這總行吧?”
荔枝。
陸承想到馬車裡被他拒絕過的那顆,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陸紈也欣然地笑了笑,和氣道:“如此,那我不再推脫,多謝明德兄。”
紀明德“噯”幾聲,大方地揮揮手,示意咱們一家人,何必客氣。
紀明德前去賠禮的時候,紀明意也回了母親葛氏的院子中。
短短功夫,葛氏已經將府上裡裡外外地收拾了遍。
她先是派人去陳姨娘和宋姨娘房裡,將撇下陸承的紀明學、紀明信二人厲聲申斥一通,並下達了嚴厲的懲處。
待紀春田回來之後,她又指著紀春田的鼻子,將紀春田好生罵了頓,說他回門之日居然能想出請姑爺去看戲的餿主意,簡直是被單布洗腦袋——荒唐透項!
葛氏出自古老的晉商世家,紀春田當年能夠發家,多少仰仗了妻子家的人脈,所以葛氏在府中向來說一不二,地位很高。
紀春田挨了罵也不敢回嘴,隻是站得筆直,呐呐地摳著腦袋。等葛氏終於出完了氣,紀老爺才灰溜溜地從葛氏房中出來,悄悄去了陳姨娘的院子裡頭。
紀明意過來的時候,正好瞅見了便宜爹遠走的背影。
她眉頭一皺,辨認出這方向是陳姨娘的院子,進屋見葛氏的時候,她便留了個心眼,先草草打聽了一下他們二人適才都談了些什麼。
女兒大了,嫁人了,多少也要學著點兒管家的事宜,不能一味地好脾氣,免得日後被人給欺壓到頭上去。
因而葛氏沒有瞞她,一五一十全都對紀明意說了。
紀明意眉目肅然,推心置腹道:“娘,女兒心裡總覺得今日府上這一出出的事情,隻怕並不簡單。”
葛氏斂了神色望向她。
紀明意壓低聲音說:“您知道嗎,陸九郎居然曉得我親生母親的身份。”
紀明意打小就被抱在葛氏膝下,早就改為堂堂正正的嫡出之女了。
葛氏雖然沒有刻意抹殺過她母親蕭氏存在的痕跡,但是府上伺候的人猴精,見葛氏和紀明意母女間的情誼深厚,沒哪個沒眼色的東西會多嘴地去提。
所以不是紀家的經年老仆,還真不會知道蕭氏這個人。
且在紀明意剛剛出嫁的這個關頭,她生身母親的身份若被人給扒出來,隻怕外頭會鋪滿不利於她的風言風語。
她本就是商賈之女,身份已經夠低了,再來個瘦馬的親娘,豈不是讓娶了她的陸紈也一道遭人恥笑嗎?
曉得這件事情的厲害性,葛氏不由神色肅穆地問:“他怎麼會知道?他拿此事要挾你了?”
葛氏這個人,好處是極其護短,壞處也是極其護短。
紀明意不由笑說:“您多心了。不過是閒聊時,他隨口提到一句,什麼要挾不要挾的。”
“您放心,九郎這個孩子雖然脾性乖張,倒不是個困於世俗短見的人。”紀明意這說得倒不全是客氣之言,也摻和了些許真心進去。
平心而論,紀明意其實很欣賞陸承這種愛憎分明的個性。在世人眼中,他或許離經叛道,但紀明意認為跟矯揉做作比起來,更難的是一份赤誠。
紀明意溫和地解釋道,“他曉得我的母親以後,並未為難我。隻是我覺得蹊蹺,所以才拿來和您說。”
葛氏對紀家的後宅掌控度可謂非常嚴實。
紀春田雖然有好幾房小妾,但是管家的大權始終握在葛氏手上,自她的兒媳婦進門之後,她也酌情露了點兒出來給江氏和竇氏。
總之,絕沒有姨娘們沾手的可能。
那麼消息是如何走漏,還這麼巧傳到了陸承耳朵裡?
郎君又知不知道?
紀明意委婉地看了眼葛氏。
葛氏讀懂了她目光裡的意思,坦白說:“我沒有隱瞞過姑爺。”
“他畢竟是要與你共度一生的人,”葛氏淺笑說,“若在此事上都不能接受,我也不願我的兒平白嫁過去受委屈。”
紀明意心中一鬆,半嬌半嗔地道:“娘親疼我。”
葛氏輕笑著刮了刮她清秀的鼻梁。
刮完後,她的眸色略有寒意,口中道:“你說得對。”
“府上今日出的事都不簡單。”
不管是瀾哥兒的阿雪被人故意綁在橋洞底下,還是紀明意的生母身份泄露,這些事情肯定都乃人為,而且此人居心不良。
葛氏道:“看來我是前陣子忙你的婚事忙昏了頭,得抽出手來好好整頓府中的人心了。”
“您不急。”這十幾年來,紀明意看在眼裡,還是很信任母親的手段的,無論是在經商上還是後宅上,葛氏都四平八穩,手段老成。
幾個姨娘和庶兄弟翻不了天,紀明意敢大言不慚地說一句。
她笑一笑,上前給葛氏捏了捏肩膀,嬌柔地討好道:“娘能讓林媽媽跟我一道去陸家嗎?”
葛氏睨她眼,嘴上啐道:“鬼丫頭,還惦記起你娘的人了。”
林媽媽是葛氏身邊的一個老嬤嬤,辦事周祥又穩妥,而且是葛氏的娘家人,精於算賬一類的細活。
紀明意說:“我身邊都是嫩嫩的生瓜蛋子怎麼行呢,不是也丟娘的臉嘛。”
太平和榮安兩個大丫頭,頭次被人說成是生瓜蛋子,不由都咬著嘴唇,頗為委屈不忿。
葛氏虛指了指她,放緩了神色道:“我本也打算今天讓林媽媽跟你過去,至少先教你上手了鋪子再回來。你既然開口要人,那以後便讓她跟著你吧,你成了親,身邊也不能都是小丫頭伺候。”
小丫頭不懂房中事,守夜難免有不周全的地方。
葛氏為女兒想得細致。
紀明意卻暗地裡吐了吐舌頭——糟糕,忘了這茬,太平榮安這種小丫頭好哄,可萬一給林媽媽察覺出自己還沒跟郎君洞房怎麼辦?
她心中百轉千回,但到底不願意放過難得的人才,於是依舊高興地說:“謝謝娘!”
紀明意親昵地在葛氏頸邊蹭了蹭,葛氏拍拍她的頭,姿態無不親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