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用了晚膳,紀明德便又送陸紈、紀明意和陸承在天黑前趕回了陸府。
這也是回門的規矩之一。回門的當天,新娘需要在日落之前回到夫家,否則沒準會造成婚姻不順利、財運無法提升的種種可能。
當然,這些八成都是封建迷信,但在古代社會,古人尤其注重這些規矩。
回到陸府之後,紀明意是獨自回的內院,陸紈去了書房,他沒有來和紀明意一同歇息。
對此,紀明意雖然略微遺憾,卻表示理解。
回門之前的兩個晚上,他們沒有發生肌膚之親,卻是確實躺在一張床上和衣而眠——對一個男人而言,能看不能碰,委實殘忍了點兒。
甚至為了做戲的效果足夠真實,陸紈每天夜裡還會叫一次水。因而整個陸家,除了兩個當事人外,沒有任何人察覺出他們還未行周公之禮——至少,目前紀明意是這樣以為的。
林媽媽見今夜陸紈沒來,隻是打發漁舟過來說了一聲,多少暗自發愁。自漁舟走了以後,她就開始旁敲側擊地問:“姑爺府上的人,夫人全都見過了嗎?”
紀明意不解其意,隨口說:“差不多吧。”
林媽媽年紀大些,顧慮的自然也比太平榮安要多,她問:“姑爺身邊伺候的,夫人也見過了?”
紀明意覷林媽媽眼,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置可否地搖頭:“按照規矩,也該是由她們拜見我,我若眼巴巴地去瞧她們,像什麼樣子。”
林媽媽見她心裡有數,心便放下一些,說:“是這樣說沒錯,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府上已經有個小少爺了,可不能在夫人的孩子前頭,再多個庶子出來。”
這是在暗示紀明意,讓她的肚皮爭點氣,最好夜夜都能把陸紈拴在自己院子裡。
紀明意到底接受過現代的教育,不願草草地在後院做個生孩子的機器。若是嫁了個村野莽夫,不能自己做主也就算了,可陸紈顯然是個擁有遠見卓識的人,並未對她下過任何管束。
紀明意知道,自那夜洞房之後,自己是有點兒喜歡他的。
她還不明白這份“有點”究竟有幾點,她隻是不想讓陸紈低看了自己,不想讓他認為她隻配做個以色侍人的妻子。
於是她很堅決地望著林媽媽,也是存了把林媽媽的某些心思扼殺在搖籃中的意思。
紀明意道:“媽媽,我還小,郎君對我說過,不想我太早生子虧了身子。我相信郎君的為人,不會做出那等令我尷尬的庶子的事情。若郎君是位色欲熏心、不分輕重的人,這府上早已妻妾成群了、您想想,哪還會有如今的我的位置。”
林媽媽說:“夫人說得倒也有道理,但男人……”
“好了媽媽,”紀明意沒什麼耐心地打斷道,“早些歇息吧。母親讓你隨我嫁過來,不是讓你來幫我宅鬥的。我知道媽媽是一番好意,但媽媽多心了。”
“睡個好覺,明天勞煩媽媽教我怎麼看賬本,咱們把手上的鋪子好好盤活一下,保準比這後宅裡的三瓜倆棗有樂趣多了。”紀明意說。
她講得果斷暢快,林媽媽不由也愣怔。須臾後,她“誒”一聲,好像也被感染,順理成章地答道:“是。”
紀家的生意在陝西省裡鋪得很大,甚至在陝西之外,也有不少涉足的地方。
除了田地銀錢首飾這些最基本的嫁妝外,葛氏還額外給了紀明意八間商鋪。為了避免紀春田的彆的兒女有意見,這八間裡頭,有六張全部都是走的葛氏的私賬。
葛氏自個的身價也不低於紀春田。
能讓葛氏給得出手的鋪子,商客們自然絡繹不絕,與此對應,賬本翻看起來,要格外冗雜。
紀明意在府上整整忙活了十來天,才算把八間商鋪拾掇清楚——這八間鋪子,個頂個是城裡炙手可熱的生意,其中就包括了東街那家最豪華的酒樓雲客來。
不得不說,在對待紀明意的事情上頭,葛氏的確是用心良苦。
林媽媽說:“太太交代了,這幾個掌櫃在生意經上都是一把好手,夫人隻管蕭規曹隨就可。”
“蕭規曹隨,”紀明意嘀咕了遍,“這不就是讓我安分守己嘛。”
林媽媽笑說:“當個富貴閒人不好嗎,夫人可知,這是多少姑娘求都求不來的日子。”
確實,要是擱在上輩子的陳朝意身上,開八間商鋪,她做夢都不敢想。可紀明意多少還是不甘心——陳朝意雖然窮,但她的軀殼裡,裝的還是向往自由的靈魂,不然也不會喪生在進山徒步的時候。
林媽媽見紀明意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終於笑說:“太太還交代過老身,她在北城有個空白鋪麵,如果夫人有興趣,亦可拿來張羅。”
“真的?”紀明意心花怒放地問,她感慨地喃喃道,“娘對我真是太好了。”
林媽媽輕笑,不無慈愛地說:“夫人是太太的女兒,太太對夫人好,不是應當的嘛。”
紀明意卻知道,這世上,即便是父母親緣也有靠不住的時候,何況她還不是葛氏的親女。葛氏對她好,葛氏或許可以以為無足輕重,但她決不能也當作理所應當。
紀明意麵上帶著溫厚的笑意,她一雙杏眼彎起來,說:“我日後也會對娘好的。”
林媽媽於是“哎呦”幾聲:“夫人孝順仁厚,真是好孩子。”
“漂亮”、“長得好”這種字眼,紀明意兩輩子從小聽到大,唯獨“好孩子”這類根正苗紅的詞,她沒怎麼被人誇過。
紀明意覺得新鮮,也頗有點兒享受這種做良家婦女的感覺。這一享受,導致她一整天都有些飄飄然,這份飄飄然一直維持到了第二日,陸紈的兩個通房前來拜見她的時候。
陸紈的兩位通房,一個叫寶玉,一個叫子瑜,名字聽著倒是都挺通潤的,長得也頗為秀氣,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絕不是從什麼秦樓楚館裡頭贖回來的女人。
紀明意嫁進府上能有十來天了,她倆這是頭回來拜見——倒不是不尊重或者存心給下馬威啥的,而是她倆住得很偏僻,過來一趟不太方便,加之這兩個女人進府來也有十年了,不聲不響地將日子搭夥過著,早都過成了習慣。
彆說拜見紀明意了,就說一年裡能不能得見陸紈一麵,她們倆也無所謂。
府上的許多人記不起她們的存在,她們也偶爾忘記了自己還在給一個男人做通房。
還是寶玉身邊的丫鬟今兒去領月錢的時候,她們才發現,這府上掌對牌的女主人換了一位。再一想起前些時日,府裡尤其熱鬨的吹吹打打,方陡然回過神來,老爺才娶了個新夫人!
於是寶玉和子瑜趕緊帶著丫鬟過來拜山頭。
不得不說,她二位的神經是有夠粗。
雖然紀明意早就與林媽媽交代過,她對內宅裡頭的三瓜倆棗沒興趣,但是林媽媽對她們兩位還是有氣在,想要借機懲治一番。
因此,她們來拜見的時候,林媽媽特地耽誤了半個時辰才去回稟紀明意。
聽說是陸紈的通房來了,紀明意猶豫片刻,讓太平給自己畫了個尤為精致的妝。
她一出來,寶玉與子瑜忙上前去盈盈福身:“見過夫人。”
唔,是兩個身嬌體軟、風韻猶存的良家子啊。
紀明意收回自己不動聲色的打量,端莊地笑笑說:“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禮。”
她嘴上說一家人,可是寶玉和子瑜當然不會蠢到認為,她們兩個是能夠與她平起平坐的身份。
她們是過來拜山頭,不是來打擂台的。
兩個人先請罪了一番,言明自己為什麼今日才來,而後,寶玉就開始恭維紀明意,什麼“夫人真氣派,夫人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女人”雲雲,總之是什麼話好聽就撿著什麼說。
子瑜則在邊上敲敲邊鼓,順帶明確地表達了她們倆除了平常過節舉辦家宴的時候,能見上陸紈一麵,其餘時候和陸紈基本八竿子打不著。陸紈根本不往她們的院子裡來,希望紀明意彆把她倆當狐狸精看。
紀明意接受了她們的意思,隻是心裡存了疑惑,她也沒遮掩著,聽完以後,直截了當地問:“既然郎君不去你們院子裡,你們平日都做什麼打發時間?”
“奴婢給郎君和小公子做衣裳,”寶玉說,“也會納鞋。”
子瑜則道:“奴婢也一樣,不過奴婢的刺繡功夫,不及姐姐精湛。”
“他們會穿嗎?”紀明意問。
她瞧見陸紈父子的衣裳,大多還是在外頭的成衣店裁的。
寶玉說:“郎君偶爾穿,小公子……不穿。”
是。
陸承能穿你倆做的衣服那就真是怪了,紀明意心道,她又問:“你們進府幾年了?”
寶玉低聲回答說:“十二年。”
十二年啊,那豈不是陸承剛出生沒多久,她們就被陸紈納成了通房了?
紀明意在心中揣度,一邊隨口說:“你們看著挺年輕,不太瞧得出來。”
子瑜忙道:“夫人彆揶揄我們姐妹了,夫人才正是花容月貌的時候。我們剛被送進府來時,約莫就和夫人差不多大呢。”
哦,是被送進來的,紀明意從這話裡又得到一個新消息。
她漫不經心地喝了口茶,說:“十二年。幾乎是把女子最好的年華都消耗在了郎君身上,你們莫非不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一二嗎?”
這話存了四分試探,六分敲打。
寶玉和子瑜果然齊齊變色,寶玉恭敬地問:“能請夫人屏退左右嗎?奴婢二人有些體己話,想單獨和夫人說。”
紀明意使了個眼色,太平與榮安於是帶著房裡的其餘婢女告退了,隻有林媽媽一個還留著。
寶玉曉得這位媽媽肯定是紀明意的心腹,遂也不矯情,紅著眼,情真意切地道:“不瞞夫人,奴婢和妹妹統共被老爺碰過的次數,也不足一隻手。若說我二人剛進府來的時候,確實還存著幾分野心。但隨著歲月漸長,奴婢兩個都明白自己在府上是個什麼地位,絕不會抱不該想的心思。”
“夫人心善,能容我們姐妹過著與從前一樣的生活,我們就感恩戴德了,哪敢再想將來。”寶玉聲淚俱下地說。
在這個時代,通房小妾都是極為沒有人權的,可以隨便任由主家發賣。這麼些年,陸紈擺明了對她們沒有多深的情感,不然不會對二人不聞不問。
隻是他為人持重,索性府上不多她們一口飯吃,所以對她們的去留也無所謂。
可有新夫人以後就不一樣了。
萬一新夫人不喜歡她們,覺得她們是勾引老爺的狐狸精,她們姐妹既沒有老爺的寵愛,又沒有子嗣可以傍身,還不是任由夫人發落。
所以寶玉才迫不及待地表明自己忠心。
紀明意半眯著眼,一時沒出聲。
林媽媽則試探著說:“老爺既然納你們做通房,自然是存了喜歡的,怎可能會不碰二位?”
這話使紀明意神情微頓,她低眸看著她們。
子瑜忙解釋道:“這可就誤會了!夫人也知道,老爺是三代單傳,我們進府的時候,先夫人剛剛生產完,身子還虛弱,無法綿延子嗣,族長覺得府上實在人丁單薄,這才把我們送了來。老爺收下我們,純粹是出於‘長者賜,不應辭’的道義,可不是什麼喜歡呀!”
“不怕夫人笑話,我進府第五年,老爺才碰了我一次,前五年我可都是獨守空閨。”子瑜紅著臉說,“哪家受寵的通房是奴婢姐妹這樣的呢?”
這句獨守空閨讓紀明意一時沉默了,須臾,她麵無表情地問:“郎君有沒有告訴過你,為什麼先前不碰你?”
子瑜小聲地道:“說過一次。郎君說我年紀太小,會吃不消。”
聞得此言,紀明意的手霎時抓緊了茶盞。
這幾天裡,她心中一直滿滿漲漲地,幸福又滿足,可倏然間,心口像是被許多密密麻麻的針紮了一下,好似水庫開了閘,所有充盈瞬間一瀉千裡。
她根本不在乎陸紈有幾個通房,又與她們睡過幾次覺,但她在乎那一夜的憐香惜玉不是隻自己擁有!
這算什麼,中央空調?
原來他對所有女子都這樣嗎?
紀明意盯著熱氣氤氳的茶盞,隻覺前襟胸口一片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