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紀明意的指腹柔軟無骨,手指青蔥又嬌嫩。
陸承呼吸一滯,目光順著她的手,凝滯在紀明意的麵龐,看向她兩邊臉頰上如月牙般的梨渦。
是,我討厭你。
這幾個字在他心中分明清晰地吐出來,可是撞上她笑靨生花的靨渦時,陸承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倏忽,他不緊不慢地將自己的下頜從她手中掙脫,他漠然道:“你還敢提雲客來。”
“那一日,我們究竟為何碰巧撞見?”陸承意有所指,一雙星眸凶狠地盯著她瞧。
果不其然,少年心中極為介意這件事情呢。
紀明意哂笑,慢悠悠地道:“你也說了,碰巧唄。”
“你在懷疑什麼?”
“就算被你打的那個畜生可能是我請的托,打人的無疑是你兄弟吧。”紀明意道,“還有那位叫馨兒的侍女,他們倆都是你識得的。”
“我哪來這麼大本事特地請他們來陪我演這場戲。”
因為隻有這樣想,我才能說服我自己:你是個心機深重、不擇手段的女子。可以理所應當地疏離你、厭惡你。
陸承垂著眼想。
紀明意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好整以暇道,“九郎,你明明是個再聰明不過的孩子,怎麼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她又說他是“孩子”,用這樣奚落又順理成章的語氣。
陸承濃黑的瞳孔裡像是染了一團墨,他雙眸微垂,生硬反駁:“我不是孩子,彆把我當瀾哥兒一樣哄。”
發覺少年的語氣緩和下來,不再似從前那樣冷冰冰,紀明意知道是自己的懷柔政策見了效。
她從善如流地說:“行,我保證以後不說你是孩子,可以了吧。”
陸承麵無表情,不回話也不再嗆聲。
曉得少年的臉皮薄,這應該勉強算是和好的意思吧?
紀明意不由笑了笑。
他胳膊上的淤青基本都被揉散,劃開口子的地方也重新上過藥。怕他會痛,紀明意於是低頭,輕輕地嘟唇,幫少年吹了吹。
瞬間有陣柔軟微涼的氣息,從陸承裸|露的肌膚上如清風拂麵般,緩緩蔓延。
陸承垂首,緊繃著臉盯著紀明意看。看她烏黑濃密的秀發,看她剔透晶瑩的皮膚,看她修長纖細的脖頸。
是那麼嫩,那麼白,那麼細。
他居然荒謬地生出一種想要撫摸的渴望——就用方才撫摸阿雪雪白胎毛一樣的力道。
輕撚半捏的、再帶點寵溺狎昵。
紀明意持續吹了十來下,見陸承神情怔忪,便猜測他應該是不疼了。
想到方才他問的問題,紀明意猶豫一下,須臾後還是為他解答道:“阿雪被綁起來的事情,我雖不知道幕後黑手是誰,但是要想他得到懲治,恐怕不容易。”
陸承不動聲色地將胳膊抽回來,他臉色古怪地將錦被往某個欲蓋彌彰的地方拉了拉,以此遮掩。
好在紀明意沒有發覺,猶在繼續道:“其一沒有證據,其二——”
“其二,不過是個畜生,”陸承沉著地接過話,翕動幾下嘴唇,“一條畜生的性命,就算真的丟了,又算得了什麼?”
“是不是?”陸承的唇緊抿著,他好像漫不經心地在說話,隻是嗓音格外低啞乾澀。
紀明意目不交睫地看他。
兩人四目相對,陸承的目光陰鬱冰冷,紀明意的神情分外平靜。
她唇角掛著笑,腦海裡卻奔騰著許多本該遺忘了的往事——
陳朝意高中的時候,喂養過小區裡一條叫小黑的流浪狗。小黑是標準的中華田園犬,跑得快、眼神精明,爪子還是四個白手套。
陳朝意每天放學了以後,會帶幾根火腿腸或者在學校裡省下的麵包給它,小黑也投桃報李,時常隔著幾條馬路來學校門口接她。
小黑幫她趕跑過想要對她動手動腳的高年級混混,也陪伴她走過無數次沒有路燈的夜路。可是小黑死在了那一年冬天裡。
陳朝意是在小區裡頭的垃圾桶發現它,小黑被人刻意弄折了兩條腿,狗尾巴也被人剪斷,死相可怖。
那是第一次,陳朝意知道,原來人心惡毒的地方除了滿腹色欲以外,還在於他們無緣無故地卑劣殘忍。
紀明意眉心緊蹙,她神色安靜地說:“不是。”
“一條性命,不能隨便用畜生來指替。”紀明意說。“何況,這世界上,有很多人比畜生不如。”她不鹹不淡地道。
“我剛才是想說。其二,畢竟是我們府上的家事,已經波及了你,如果再鬨大了,多少會對名聲有損,所以這件事情,大概率會被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紀明意心平氣和地解釋。
她說話時,陸承卻在發怔。
待她的話語完全落下,陸承突然安安靜靜地問:“你的母親,真的隻是個瘦馬?”
到底什麼樣的瘦馬能生下這樣不拘一格的女兒?
紀明意愣了愣,彆有深意地看陸承眼,她說:“你怎麼知道?”
“你承認了?”陸承凝望她。
紀明意的話語落地有聲,不見被人撞破自己出身卑微的羞赧,她道:“我為什麼不敢承認?”
紀明意頭次用審視探究的目光注視他,她的用詞並不激烈,可是陸承驀地覺得,這才是她真正介懷且生氣的模樣。
她說:“我被誰所生,是我能選擇的嗎?況且,同樣都是人,何來高低貴賤之分?”
“這兩天你屢屢對我冷眼相待,看來不止是在介意雲客來的事情。”紀明意一顆七竅玲瓏心,早就把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串聯起來。
她冷冷掀起唇,明豔端麗的一張臉上,神色從容又決絕:“你若是介意這個,那我沒辦法改變。你隻管接著討厭我就是。”
“胳膊上的藥已經擦好了,其餘地方,你自己擦。”
紀明意從床頭的紅木椅上霍然站起身,信手把藥膏撂在床沿,預備轉身離開。
下一刻,皓白如雪的手腕卻被人緊緊握住了。
握住她腕子的手十分年輕,手指骨節分明,纖長有力。掌心還有因常年握馬鞭和操練拉弓引起的粗糲,指腹亦有握筆寫字留下的老繭。
不甚光滑的觸感,捏在她嬌氣又光滑的肌膚上。
“放開。”
紀明意微微側首,極為冷靜地嗬斥。
少年一向八風不動的臉色終於被撕破,疏漏出一點兒意氣慌張的棱角。
他沒有放手,整個人好像繃緊了。
“彆走。”陸承沙啞著嗓子解釋,“我沒有討厭你。”
說完這句話,他才不疾不緩地鬆開手。在外人麵前一向乖刺恣睢的陸九郎,此刻在自己小娘麵前,頭一回低下了驕傲的頭顱。他收斂了所有尖銳的鋒芒,臉色赤紅地像是個在等待裁決的犯人,透露出一股果決的視死如歸。
見到少年這個模樣,紀明意又是生氣又是好笑,她忽地爆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意,清脆又婉轉。
“好,我曉得了。”她半歎半惜地說:“隻是九郎啊,你這樣桀驁傲嬌的性子,趕快還是改一改吧,不然日後肯定要吃虧的。”
陸承的目光在她身上反複環繞,確認她是真的沒有生氣了,他艱澀回道:“不改。”
嘖,果然是青春期的少年啊。
紀明意好笑且好氣地搖頭。
門外傳來叩門聲。
“九郎,阿意,”是陸紈清淡的嗓音,他說,“擦完藥了嗎?我要進來了。”
紀明意不由雀躍地說:“是郎君回來了!唔,正好,剩下的地方他可以幫你上藥。”
她的神情裡有一絲終於得見心上人的繾綣喜悅,就連語氣都變得活潑輕快了許多。
陸承不期然地揣度著這聲“郎君”,心中就是一陣不痛快。
但這份不痛快究竟是因何而生,陸承說不出來。
他眼睜睜地看見父親走進房裡,近到床榻邊,在紀明意方才坐過的紅木座椅上坐下。
陸紈對她微一頷首,而紀明意則光彩照人地對陸紈回以一笑,臉龐是說不出的笑靨生春。
陸承捏緊手指,他抬眸,麵無表情看了紀明意一眼。
紀明意嘟著唇,隻覺他莫名其妙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