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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月伏杏陣(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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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瑛輕握住膝蓋上的衣料。

“掌印要鄧瑛說什麼。”

劉怡賢看向胡襄,“算了,他年輕,聽不來話,還是你來問他吧,我聽著。”

“是。”

胡襄應聲站起來,幾步跨到鄧瑛麵前。

他是一個直性的人,身段看起來到不大像個太監,說話的聲音粗直,甚至有些刺耳。

他在鄧瑛麵前擺開了架勢,直道:

“刑部的公文今日送來了司禮監,要你明日受審。今兒咱們就擺一個公堂,你就當我是刑部的堂官,我問,你來答。”

鄧瑛抬起頭,順從地應道:“是。”

胡襄咳了一聲,正聲道:“貞寧十年,山東臨清的供磚共用去多少。”

“三萬匹。”

“但據山東所奏,當年供給精磚共有五萬。”

鄧瑛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王常順,繼續應道:“貞寧十年,壽皇殿月台改建有失,曾廢用了兩萬匹精磚。”

“有賬可查嗎?”

“有。”

他幾乎是沒有任何遲疑地應答完這一連串的問題,胡襄滿意地點了點頭,側身往邊上一讓,看向何怡賢。

何怡賢端起茶喝了一口,接著胡襄的話問道:“真的是廢用嗎?”

鄧瑛抬起頭,“若是刑部問鄧瑛,自然是廢用。若是掌印問我,那就不是。”

何怡賢笑了一聲,“好,那你如實對我說說看。”

鄧瑛放平聲:“事實上山東臨清隻供了三萬匹精磚,但虛報五萬,其中兩萬匹磚的資費仍由戶部支出,如今這些銀錢在什麼地方,我並不知道。”

“那你將才為什麼不如實回答胡襄。”

此問一出,堂下沉默。

何怡賢擱下茶杯,“還是放不下你的身段啊,說出來又何妨,你現在是司禮監的奴婢,不是他們內閣的炮仗,他們想怎麼點就怎麼點,是嗎。”

鄧瑛沒有出聲。

他看著王常順身上的刑後傷,忽然覺得這些血肉裂痕,他身上也有。

“說話。”

不算太有逼迫性的兩個字。

但卻有切割認知的力量。

鄧瑛望著腳邊自己的影子,弓下身準備回應,奈何卻說不出那個“是”字。

何怡賢聽完笑著搖頭,“你這個人不真切。”

鄭月嘉看了一眼何怡賢的眼神,有些不安地望向鄧瑛。

議室的氛圍忽然凝重。

鄭月嘉忍不住朝鄧瑛喝道:“鄧瑛,好好回話。”

“你不要出聲!”

何怡賢回喝鄭月嘉,“看他自己怎麼說。”

室內所有的人都朝他看來。

鄧瑛在眾人目光下,終於慢慢鬆開握在袖中的手。屈膝跪下。

青衫及地,他閉上眼睛,此時他什麼也沒有想,隻是慶幸,楊婉不在。

“是,奴婢明白。”

何怡賢這才點了點頭,揮手示意胡襄退下,又道:“你今日慢得不是一點半點,不過,將才也算是答得不錯了。不過你以後,得換一個想法,我們是宮裡的奴婢,主子過得好,才會賞下錢來給我們,你將才說,你不知道那兩萬精磚的費用在什麼地方,好,現在我告訴你,那些銀錢都在給主子修蕉園的賬上,我們這些人,是一分都沒見著。不過主子他老人家開心,這比什麼都重要。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起來應一聲。”

鄧瑛應聲站起身,垂眼應了一聲:“是。”

何怡賢點頭,自己也站起身。

“行了。今兒就議到這兒吧。我也乏了,你們也都散吧。”

王常順見這邊要散,忙一把抱住何怡賢的腿,“乾爹,那兒子的性命呢,乾爹答應要救兒子的啊。”

何怡賢彎腰撩開他的頭發,“鄧少監都沒有說要救你,我怎麼救你,啊?”

“乾爹 ……”

“成了!”

何怡賢直起身歎道:“你家那個女人,還有你那什麼乾兒子,都有乾爹給你看著。你就放心地去,乾爹給你了備很多冥錢,保你到下麵去吃香的喝辣的,怎麼都用不完。”

“乾爹!乾爹!乾爹求您不要啊,兒子還要留著性命伺候乾爹啊!”

他說話之間聲淚俱下,抖若篩糠。

何怡賢被他扯得有點不耐煩,對胡襄道:“你去詔獄傳個話,這人的舌頭,能給他斷了就斷了。我看他也是不想活了,這會兒剪了,就當他自己咬的。”

說完用力一蹬,把人踢到了一邊。

王順常聽完這句話,兩股間一熱,一股焦黃的水便從囚褲中滲了出來,頓時什麼體麵都沒有了。

鄧瑛看著地上驚恐失禁的人,喉嚨緊痛。

文死諫,武死戰,隻有螻蟻偷生,終死於糞土,泡於便溺。

楊倫和他一起讀書的時候說過,他這一生最厭惡就是閹人,他們都沒有骨頭,死了之後就是一灘爛泥,惡心至極。

鄧瑛曾覺得他這話過於極端了一點,但此時此刻,他好像有些明白,楊倫為什麼會那樣想。

“鄧瑛。”

何怡賢掩了口鼻,聲音有些發甕。

“在。”

“知道他沒舌頭了,意味著什麼嗎?”

“知道。”

“知道什麼?”

“刑部會以鄧瑛為破口。”

“刑部的背後是誰,你說說。”

鄧瑛忍住喉嚨裡咳意:“白閣老和楊侍郎。”

“很好,以後啊,司禮監護不護得住你,就看你這回怎麼麵對那兩個人了。”

另一邊,楊婉獨自回五所。

慈寧宮的臨牆杏花本應在三月底開,因今年早春濕暖,此時已經開到了盛時,花如豔雲,與殿頂覆蓋的琉璃瓦相映成趣。好些路過的宮人都忍不住駐足小觀。尚儀局女使宋雲輕看見楊婉從南角走來,便揮手喚她,“楊婉,打哪裡過來呢。”

楊婉沒提內學堂,隻道,“今日不當值,四下逛著呢。”

宋雲輕忙道:“那你得空去禦藥房一趟麼。”

“嗯,什麼差事。”

“也不是什麼差事,是薑尚儀的藥,本該我去禦藥房取的,可慈寧宮的宮人央我來描這杏花樣子,說這是許太妃的差事,我這兒做得細,沒想到耗到現下還沒完呢,我怕我了結這活兒,會極門那邊就要下拴了。”

楊婉看了眼天時,“尚儀的頭疾還沒好嗎?”

“可不嘛。這幾天風大,又厲害了好多。”

楊婉點了點頭。

“成的,我現下過去取。”

宋雲輕合手謝道:“那可真是勞煩你了,你說,你明明是寧娘娘的妹妹,平日咱們煩你,你都不鬨,可是個好神仙,趕明兒你的差事我做。”

楊婉笑道:“行,那我去了。”

她說完辭了宋雲輕,往禦藥房去。

禦藥房位於文華殿的後麵,在明朝,禦醫是不能入內廷侍值的,所以當日當值的太醫,都宿在會極門的值房裡,以應對夜裡的內廷急詔。

楊婉走到會極門的時候,門後的值房正在換值。

禦醫彭江拿了薑尚儀的藥交到楊婉手中,笑著和她說道:“就等著你們尚儀局過來取了。不然,我也出去了,幸好今兒會極門要晚關半刻。”

楊婉接過藥,“我剛過仁智殿的時候就以為這趟是要空跑了,沒成想還是得了東西,不過,今兒您這邊為何要晚閉啊。”

她說著朝身後看了一眼。

背後風燈隱滅,但卻一個人也沒有。

“哦,也不是什麼大事。”

彭禦醫一麵收拾一麵跟她閒聊,“我將聽著是錦衣衛指揮使並兩個司使在養心殿回話,過會兒要從會極門出吧。

楊婉聽了這話,忙與彭江相辭,跨過會極門往西麵走。

剛剛走過皇極門前的廣場,就看見張洛一身玄衣,沉默地行在夜幕下。

楊婉知道避不過了,便側身讓向一旁。

張洛也沒有避,徑直走到她麵前。

“抬頭。”

楊婉抬起頭,“大人對奴婢有吩咐嗎?”

張洛冷笑一聲,“你喜歡當這裡的奴婢?”

“大人……”

“還是你喜歡當奴婢的奴婢。”

他打斷楊婉,彎腰低頭盯著她的眼睛,“你兄長在朝堂上的骨頭是庭杖都打不斷,你卻如此低賤。”

“我哪裡低賤了。”

楊婉抿了抿唇。“如果你肯放過我兄長,我不會出此下策。”

“嗬嗬。”

張洛直腰,“你也知道是個下策,你以為你這樣說,我會憐憫你?”

楊婉搖頭,“我什麼都不敢想,如果大人肯放過奴婢,奴婢會對大人感恩戴德。”

張洛沒有立即回話,他試圖趁著夜色看清這個女人真實的麵目。

“行。”

良久,他才吐了這麼一個字。

“整個京城,沒有人不想要北鎮撫司的憐憫。你不想要我的憐憫,那我就當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下次見到我的時候,你最好也像今天這樣站直了。”

他說完轉身朝會極門大步而去。

“等一下。”

楊婉抱著藥追到他身後。

張洛站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楊婉立在他身後,提高了自己的聲音,“雖然我是為了自保,但的確是我做得過了一些。我不敢要大人的憐憫,但我願意答應大人一件事,以作補償。”

張洛半側過臉,睥她道:“我會有求於你?”

“也許沒有吧,不過,我想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一些。”

她說完,放緩了聲音,“我無意之間搗了些烏龍,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大錯已成,無法補救。這實非我本意,但我也無力向大人解釋。我隻希望,大人不要因為我的緣故,再遷怒旁人。”

張洛聽她說完這句話,鼻中冷笑。

寒聲道:“你說錯了楊婉,北鎮撫司從來都是秉公執法,我厭惡那個罪奴,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他狡脫刑律,與閹人為伍,奴顏婢膝苟活於世,其行其心,皆令人作嘔。”

“你說什麼?”

張洛忽覺背後的聲音陡然轉冷,他不禁回過頭。

楊婉凝著他的眼睛,“你說我賤可以,我聽著,什麼都不會說,但其他的話,還望大人慎言。”

她分明在維護那個人,張洛瞬間被激出了怒意,寒聲:“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非要在我麵前維護那個罪奴。”

“他是罪人之後,但他不是罪人,如果不是他,你我所立之處無非礫木一堆!”

她說完也轉了身,“我收回我剛才給大人的承諾,我就不該對張大人,心存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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