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極為風雅的環境裡,時間就流淌得無比緩慢。
柯察暈得太過徹底,謝琅盯了他十來分鐘都沒見醒。
她和霍裡斯商量了半晌,兩人還是決定,先接著花道家的問話繼續試探柯察,看看他是什麼態度,又有什麼說法。但如若不是一開始就以審問的態度對待他,那也不能用強硬手段讓他儘快清醒了。
更何況他們也沒辦法用什麼強硬手段,隻能慢慢等。
這種等待過於無聊,霍裡斯已經開始用新的光腦研究阿特洛波斯的懸賞版塊。謝琅暫時沒有翻看的打算,目光在茶室內四處逡巡。
驀地,她在茶案一側發現一隻打開的箱籠。
竹編的蓋子側立在箱籠旁,頂上擺著一套眼熟的黃銅色的工具。謝琅認得出來,這是打香篆用的。
她索性用新的光腦聯係花道家:[可以用你的工具打香篆嗎,他沒醒。]
花道家很快回複,關注點卻不在柯察身上:[可以,你會這個?]
謝琅回:[一點點。]
確實是一點點,她做伴讀時隨聖人學過一段時間,但兩人都不算特彆擅長。
她先把香灰倒進空蕩蕩的香爐裡,才將香鏟、灰壓、香掃等一係列工具擺到桌案上,想了想又問花道家:
[劍術家做了什麼?這家夥半天沒醒。]
問完後謝琅沒等她回複,用香鏟將香灰弄鬆,又取了灰壓將送好的香灰大致預壓。還沒來得及仔細壓平,花道家就回複了:
[他手疼生氣,用影子下手重了。要是一直不醒,我讓智械送盆水來潑醒柯察?]
謝琅捏著灰壓和香爐的手頓了頓,回她:[等十分鐘不醒再給你說。]
花道家又回了什麼她沒看,估計也是說好。她專心致誌地順時針轉動香爐,時不時輕刮爐壁,慢慢將香灰壓平,再用香掃掃下浮灰。
等她輕車熟路地拿起纂模放到壓平的香灰上時,側邊的光突然暗下。溫熱而熟悉的氣息慢慢靠近,謝琅抬眼一看,發現霍裡斯不知何時已經收起了光腦,正神色隱晦難明地朝她看來:
“你會這個?”
“你來之前跟著學過一點,我新認識的朋友裡有個熱愛古地星文化。”謝琅選擇用最不出錯的答案回複他,“初學而已,正好有工具。”
霍裡斯輕輕應了一聲,卻不太信。
她的動作太過熟稔,拿起工具時也很明確,顯然心裡有數。他短暫住在山海星時見過姨母風垂露弄這個,兩人水平看上去差不多。
……那會姨母說過自己從小就愛玩這個,不是初學。
霍裡斯喉頭輕滾。
他還想起來,失憶前的謝鳴玉對科研以外的事完全不感興趣。他們再次見麵時,他也沒在她住的房子裡見過相關的東西,她甚至連香氛都不用。
失憶後的短短幾個月,能這麼快熟悉這個嗎?
他思緒繞過幾個彎,卻隻看著她神情專注地用香勺給纂模填香粉,沒有再問下去。
謝琅重新拿起香鏟把香粉按平,麵上平靜,心下卻疑惑。
霍裡斯怎麼沒有接著問?
這可是她特意賣的破綻。
既然原身和她沒辦法再換回來,她自然也不打算在原身較為親近的人麵前隱瞞。
畢竟他們給到她的好是要給原身的,而不是給她這個鳩占鵲巢的遊魂的,她沒理由心安理得地裝作原身接受,也不希望他們對原身的印象逐漸被她取代。
隻是換靈魂這種事太過驚世駭俗,也沒有先例。在用聯邦天網搜索時,謝琅僅翻到了一些類似題材的話本。
雖說霍裡斯提過靈魂的樣子不一樣了……
謝琅手下動作微頓,又狀似無意的將最後一點浮香壓平。
算了,不問就不問,借霍裡斯對原身的信任來了解聯邦高層,儘快解決原身莫須有的債務問題還有有關原身一家的事也好。
香粉填好了。
她心平氣和地用香鏟柄輕敲纂模,剛想將纂模取下看看壓成圖案的香粉,就聽前方地板上傳來一聲痛吟。
柯察醒了?
謝琅和霍裡斯不約而同地朝柯察的方向望過去,果然看到他悠悠轉醒,神色甚至還有點迷蒙。
但他目光落到兩人身上時,迷蒙便又轉為警惕。
這麼一看,就算他是靠巡防軍的關係進到第一軍團,能做到上校的位置,也有幾分可取之處。
謝琅沒趁著柯察剛醒的時間問話,因為剛才花道家透露出的信息已經足以讓他反過來向他們發問。
果不其然,柯察警惕且略帶不善的目光在他們身上一遍遍掠過,像是發現房間裡隻有他們兩個人,才稍稍正色問:
“兩位的老師不在?”
事關自身性命,他總算收斂了點,願意擺出點尊重的態度對待二人。
但謝琅看得出來,他擺出的些微恭敬態度之下潛藏的仍然是不屑。
是她熟悉的、憑借自身不知哪來的性彆優勢對女性的不屑。
謝琅覺得好笑——怎麼,星際人打蟲族也是沒那玩意不行?
既然柯察現在沒直接表現出來,那謝琅也不會多說什麼。她暫時也沒回答他的心情,隻伸出兩根手指朝纂模兩緣一搭,另一手捏住纂模的長柄頂端,輕輕一提。
這回香篆打得好,香粉成型沒碎。謝琅垂眼欣賞了會纂紋,剛想找線香來點,就見一隻修長的骨節分明的手將一支點燃的線香送到她眼前。
謝琅詫異地朝霍裡斯遞去一個疑問的眼神:你會?
霍裡斯看著她搖頭,手仍然舉著那支點燃的線香,不知道是沒看懂她什麼意思,還是說自己不會。
謝琅接過來,將香粉點燃,又將線香插進香插,看香氣和著煙氣緩慢升起。她是鎮定自若了,不過刻意被她晾在一邊的人看起來有點忍受不了這種忽視,已經瞪著一雙眼問:
“你們老師呢?”
她這才施舍一般分了個眼神給柯察:“柯察上校,這與你無關。”
心下卻在默數:一、二……
謝琅為柯察留足了五秒的沉默時間,可這人實在太過焦急,在她數到三秒前就揣著怒火問:“小姐為什麼這麼稱呼我?什麼柯察上校?”
反應太大,反而疑點更多。
霍裡斯微不可查地搖了下頭。
他一直知道柯察沉不住氣,代澤維克上將管理第一軍團時也會如上將一般將柯察分派到後勤部門。
現在看柯察這個樣子,隻能說還好沒安排到先鋒部隊。
前線蟲潮多出自蟲母“奎特”所在蟲巣,將級母蟲受蟲母次聲波影響,有智慧,也有人一般的狡詐,柯察負責一部分的先鋒隊伍,很容易帶著部下一起葬身蟲腹。
他看了謝琅一眼,發現她比自己想的要從容得多,似乎很習慣這種情況。
謝琅確實很習慣,她甚至覺得柯察比起前生駐守北疆時見過的所有敵軍將領都蠢。
隱藏身份狀態下還會因為被人直呼真名而失態,蠢得讓人發笑。
比起霍裡斯差遠了。
她狀似漫不經心地說:“上校何必裝傻。”
花道家剛才是要讓柯察心亂,看他一瞬間的反應;她叫他第一遍上校則是要激怒他,這第二遍,是想看看篤定的口吻還能引出什麼彆的反應。
比如……
柯察激烈掙紮起來,但影子束縛得太緊,他無論如何也掙不開,隻能吼道:“什麼上校,我隻是個普通商人!”
謝琅笑了。
原來如此。
柯察是擔心自己身份泄露。
他背後一定有人,泄露身份莫非會給那個人帶來什麼不願看見的結果?
她不在意柯察會不會說自己身後的人是誰:畢竟他拍下的東西都被劍術家粘上了定位器,就算沒辦法隨著拍品安穩到達幕後人的手上,至少也能窺見拍品的移動軌跡。
她按捺下直接發問的念頭,順著柯察遞出的話柄,連珠炮似的問下去:
“普通商人?我想問問上校,什麼商人會以近乎言聽計從的態度對待拉克西絲的商會侍者?什麼樣的’普通商人’會被安排到’彼岸花’包廂?又有什麼商人不隨身攜帶拍下的拍品,而是要隱秘地送走?”
柯察的麵色一陣青一陣白,乾裂起皮的嘴唇蠕動,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話要罵。
謝琅並不給他機會,隻嗤笑道:“上校覺得,普通商人能有這麼多自相矛盾的行為嗎?”
她說到這裡,柯察似乎是終於聰明了一回,嘴閉緊了,半個字都不往外冒。
這正中謝琅下懷:沉默也能算是默認。她輕輕朝霍裡斯瞥了一眼,示意他錄音錄像。
當然,專撿著柯察錄,特彆是要關注他的表情。至於她……霍裡斯沒吃改變聲音的藥,她可吃了,現在用的不是本音,聲音被錄進去也不虛。
謝琅思忖一會,先歎氣:“我料想上校也該是個聰明人,總會知道自己被安排在‘彼岸花’包廂是因為什麼。誰想殺你,上校應該心裡也有數。”
說完,她密切觀察柯察的神色,果然瞧見他神情微微一變。
她再接再厲:“我兩位老師深居簡出,輕易不與聯邦打交道,上校名聲遠遠比不上‘聯邦之刃’霍裡斯·維利爾斯顯赫,就不驚訝老師們是如何認出的嗎?”
柯察仍然無動於衷,隻有撐在地上的手微微發力。
謝琅故作苦惱地退了一步:“當然,也可能是老師們認錯了,你真就是個普通商人,但是……”
霍裡斯會意,召出光腦,將一份身份信息上的相片放大、再放大,確保對麵坐在地上的人能夠看清。
謝琅瞄見柯察驟然睜大的眼睛,狀似心煩地皺眉:
“這被懸賞的人,莫非是你這個‘普通商人’異父異母的同胞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