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糕點模樣不敢恭維,但尚能入口。
味道偏甜,也不知她摻了幾勺蜂蜜。
餘下的精致點心祁涵未動,不過再度翻開奏疏時,上頭的墨字都顯得順眼些許。
批複完畢的奏案儘數發還,午後時辰尚早。
帝王起身,秦讓道:“陛下,是回宮歇息,還是——”
鑾駕已候在禦書房外,秦讓福至心靈:“去明琬宮。”
天空湛藍如洗,萬裡無雲。
“陛下萬福。”
明琬宮前,往來灑掃的宮人恭敬行禮。
祁涵未命人通傳,踏入殿宇時,侍女引了他往後殿。
回廊下,容璿吩咐人搬了一張貴妃榻,此刻正安睡著。
她身上蓋了杏黃色如意花紋的錦毯,墨發散落大半在旁,睡顏恬靜。
陽光星星點點灑落,容璿手旁擱了一本書。
祁涵略略翻過,隻是尋常的坊間小說。她未讀完,還特意用了枚金葉子作書簽。
小案上照例擺著幾盞糕點,桃花酥占據了一角。祁涵不得不承認,她似乎精心選了塊最好看的糕點給他。
和煦的春風輕拂,枝頭杏花微微顫動。
容璿這一覺睡得舒心,醒來挽發之時,向菱道:“娘娘,午後陛下來過。”
因娘娘睡著,陛下未曾多留。
雖有些可惜,但陛下今日來看娘娘已是件好事。
“嗯。晚膳備了什麼?”
向菱笑道:“有娘娘昨日提的五味杏酪鵝,還有光明蝦炙與玉露團。餘下的都是膳房自行安排。”
“甚好。”容璿滿意點頭,接著翻開了一冊書。
……
頤安行宮的家信七八日便有一封,秦讓將最新的書信置於帝王案頭。
祁涵拆開閱過,行宮時日悠閒從容。因山中有一汪溫泉,行宮地氣暖,花開得更盛。
昔年母後在宮中時執掌闔宮宮務,約束妃嬪,主持祀典,上下敬服。她又從不是安逸的性子,費力勞心二十餘載,許多事皆要親自過問。如今在行宮安養,總歸能夠舒心些。
“東西都準備好了?”
“是。”
秦讓呈上禮單供帝王禦覽,送往頤安行宮的物件由內廷總管親自經手,多數為今歲外間貢品。內廷還依照陛下吩咐,另行備下禮單,以明琬宮宸妃娘娘的名義一同送至頤安行宮。
“去辦吧。”
秦讓領旨,下月初太後娘娘在行宮設宴,邀諸位太妃共賞牡丹,隻怕行宮中還有得忙碌。
三月時節,宮中精心培育的牡丹隻見花苞,未到盛時。
太後娘娘素喜牡丹雍容沉靜,為花中之王。
容璿聽著宮中事,悠然蕩著秋千。
宮人們捧著各式珍品流水般穿過花苑,要送往頤安行宮。
“娘娘在這兒呢,叫奴才好找。”
秦讓含笑行禮:“傳陛下的吩咐,今日請娘娘去紫宸殿用午膳。”
“知道了。”
秦讓告退,向萍道:“時辰尚早,娘娘可要先回宮中更衣?”
容璿瞧自己天青色繡芙蓉花的錦裙:“不必了。”
天青一色合帝王的喜好,她道:“接著推秋千吧。”
向萍笑著應好,天青色的裙擺層層疊疊,芙蓉花漸次盛放。
“娘娘請。”
紫宸殿偏殿午膳已備好,不過帝王尚未回宮。
殿中陳設與容璿上次來時有了些不同,畢竟由冬入春,總有時令的變化。那架名為九霄環佩的古琴倒是仍在原處,主人似是時有撫奏。
窗邊桌案上是一副未儘的棋局,容璿瞧了幾眼,想不出什麼破解之道。
門外行禮的聲音傳來,這還是容璿進宮後,二人第一次正經相見。
“臣妾給陛下請安。”
她的禮數由宮中女官親自教導,挑不出錯處。
“起來吧。”
帝王瞧著心情不錯,他今日著蒼青色祥雲紋錦袍,二人衣飾間倒是有些默契。
紫宸殿備下的膳食多有容璿喜歡的,可惜了,卻是一場鴻門宴。
……
翌日午後,宮廷的姚尚儀奉帝命入明琬宮,前來指點宸妃娘娘琴藝。
姚尚儀出身官宦家族,在仁宗一朝時被禮聘入宮,執掌宮中司樂司,頗有資曆。
“下官拜見宸妃娘娘。”
“尚儀請起。”
容璿吩咐人看茶,宮中盛傳姚尚儀醉心琴藝,一把七弦古琴可奏天籟。
曲聽罷,饒是容璿不好琴道,亦感慨傳言非虛。
這麼一位名家教授自己琴藝,道一句大材小用不為過。
“宸妃娘娘請。”
容璿與姚尚儀對坐,撥了撥自己麵前放著的一把古琴。
姚尚儀謹遵聖命,授業一板一眼。
“不知宸妃娘娘從前可學過琴藝?”
“略知一二。”容璿誠懇道,“不過許久未碰,已然忘得差不多了。”
此話挑不出錯處,身為大家閨秀,怎可能不懂琴。
姚尚儀請宸妃娘娘試了幾個調,心中約莫有數。
她授琴,慣例先從琴派與琴曲說起,要初學者通曉七弦琴曆史。她信手彈奏的幾段曲目,琴聲自指尖淙淙流出,令人聞之欲醉。
這一項宸妃娘娘似是知曉不少,姚尚儀接著以手中古琴為例,講授琴弦、琴麵、琴軫種種。
容璿心底歎了口氣,認真聽著。當世名家教授自己琴藝,若是潦草應對,實在是對不住尚儀大人。
孺子可教,姚尚儀暗暗點頭。初學者的琴選用講究,不過宸妃娘娘彈奏的這一把琴是陛下親自從庫房中擇選的,再相宜不過。
午後茶歇光景,容璿道:“聽聞陛下的琴藝,也是尚儀所教?”
相處數日,這對師徒已然熟識些許。
姚尚儀爾雅點頭,不見驕矜之色:“回娘娘,正是。”
容璿問話問得得心應手,原來陛下七歲起學琴,太後娘娘精心為他擇了數位夫子。
本朝皇子循例虛歲六歲進學,但作為唯一的中宮嫡子,陛下堪堪過完四歲生辰,太後娘娘便向先帝請了恩旨,令他同幾位兄長一道上書房。
“陛下天資聰穎,每每散學後,再於鳳儀宮中習琴藝,三日一回。”
君子六藝,未來的國之儲君皆不能落於人後。
對於孩童而言,難免苛刻。
不過容璿拈了塊糕點,捫心自問,倘若將這等貴極的身份換予她,要她學這麼多也是樂意的。
休憩時間尚餘一刻鐘,姚尚儀已在圈畫琴譜。
容璿換了塊糕點,外間通稟之聲傳來,姚尚儀斂衽起身。
“陛下。”容璿福了福。
帝王似有旁聽之意,待容璿淨了手,姚尚儀即開始授課。
“娘娘請。”
帝王坐於身畔,容璿瞧他當真是有閒心,來明琬宮聽這些兒時課業。
容璿翻開曲譜,姚尚儀接著講《秋風辭》一節,時而操演。
沉瑞香的氣息縈繞在身畔,容璿微一走神,指下彈錯一音。
夫子的目光望來,帝王笑著搖頭,修長如玉的指節按於琴弦,示範給眼前人。
容璿學得尚算快,姚尚儀不偏不倚誇讚兩句,午後的授課又是提前結束。
“下官告退。”
祁涵頷首:“有勞夫子。”
“陛下言重了,下官愧不敢當。”姚尚儀恭敬一禮,“《秋風辭》娘娘已領悟大概,還望勤加操練,臣後日再來。”
“好。”容璿吩咐向萍送了姚尚儀出去,“多謝夫子。”
話雖應著,但容璿甚少遵從。帝王在旁,她思索片刻,起身先去斟茶。
“這曲《秋風詞》,陛下可能彈與我聽聽?”
女郎巧笑倩兮,目光盈盈。
祁涵被她望了片刻,道:“好。”
入門的琴曲,帝王信手拈來。淙淙琴聲流淌間,沒有原曲中的相思之苦,卻反有意境遼闊之感,以秋日勝春朝。
容璿品評不出所以然,心中隻一個單純的念頭。
不愧是從七歲就開始學琴的,到底沒辜負這大好年華。
……
禦書房中,帝王閱看著各州府的請安折。
容璿在旁研墨,今日休憩,無需學琴。
“陛下是覺得臣妾的日子太清閒了?”
兩日一練琴,姚尚儀恪儘職守。
帝王禦筆批複著奏案:“琴能怡情養性,總無壞處。”
況且京都貴女,多有善琴者。
說起容璿,帝王輕歎一聲。若說她於琴藝一途無甚靈性,可指法、曲譜她儘數記得清晰。姚尚儀也道宸妃娘娘聰慧,許多地方一點即透。但偏偏……祁涵瞧得分明,許多時候她學琴都是恰到好處的敷衍,不會讓人覺得懈怠,又偏偏不會多用一分心思。
女郎笑容靈動,眸底壓著三分狡黠,叫人又愛憐又無可奈何。
“朕聽姚夫子提起,你從前學過琴藝?”
“嗯。”容璿含糊應,“家中人教過,沒什麼用處就荒廢了。”
她眸光微閃:“陛下問這個做什麼?”
祁涵不過隨口一提,也知道她幼年失祜,在族中必定艱難。否則也不會自幼扮作男孩兒,以守家業。
少年時種種遺憾,如今她既到了自己身旁,總能設法為她彌補一二。
午後時光悠長平和,屏風後供帝王小憩的軟榻上,著一襲藕荷色團花錦裙的女郎已然熟睡。
祁涵低眸望她一會兒,替人掖好一角錦被。
禦案上的奏疏重新翻開,帝王繼續處置公文。
禦書房中歸於寧靜,隻偶有筆墨劃過紙頁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