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獄中,容璿便斷了同外間的消息。
隻有那日被押入大牢時,一路見到過兩位熟人。皆為首輔門生,官階與她相仿。
牢門清靜,七品以上官員都被單獨羈押候審。
顯而易見,他們不過是帝王清算首輔一黨的開始。
容璿靠在雜亂的草垛旁,望月光一點一點映入小窗。
她疲憊地合上眼眸,不知何時沉入夢鄉。
……
在獄中的日子,懷月和秀娘輪番為她送衣物吃食。
不過天牢重地,她們不得擅入,總得使了銀子托獄卒帶進來。
仁宗寬和,在位時三次下旨清整刑獄,免去獄中不少刑罰,也允準罪犯家中逢年過節來送些東西。
容璿尚是戴罪之身,又有官職,獄吏對他們這些官老爺還算客氣。保不齊哪天出去,還能提攜獄中一二。
既非重刑犯,官位又無足輕重,獄吏樂得私下收幾筆銀錢,捎進些東西。
容璿攏著棉被,懷月費儘心力遞進話,府中人尚且安好,令她不必憂心。
零星片語,聊以慰藉。
獄中的日子過得很慢,除過日升日落,全然辨不清時辰。
偏偏這幾天又是陰霾天,連陽光都吝於露麵。
入獄不知幾日,容璿見到的第一位熟人是謝明霽。
刑部侍郎親自引了這位世子殿下探視,謝明霽一點頭:“有勞。”
“世子說的哪裡話。”
刑部侍郎尋機客套幾句,甚至命人搬了把木椅,爾後才領人退開。
天牢寂靜,容璿攏了攏身上厚被,隔一道牢門同謝明霽對望。
二人甚至無需寒喧,容璿道:“我都被定了哪些罪啊?”
“瀆職行賄,結黨謀私,還有一條忘了。”
謝明霽近日一直在城外奔忙,初回京才得知此事。
他方才與刑部侍郎攀談幾句,聽聞容璿在獄中安分得很,訊問什麼便照答什麼,省了刑部不少功夫,自己也少受罪。
“就這些?”
謝明霽挑眉:“你還想有彆的?”
“沒有。”容璿麵不改色。
她盤算著身上幾條罪狀,謝明霽道:“不用想了,死刑是輪不上的。”
就算陛下重責首輔舊黨,殺一儆百,容長瑾也至多就是革職流放。
容璿心下更安穩些,謝明霽笑了:“這樣吧,我府上正好缺個書吏。念在過去一點交情,我去向陛下求個人情,你到國公府隨侍如何?”
看似漫不經心的語氣,卻絕非信口開河。
容璿知道謝明霽軍功在身,他既然許諾,必定是有幾分把握的。
“好啊,那便多謝世子殿下。”
流放地千裡之外,清苦難挨。倘若謝明霽願意出手保她,莫說做小廝,做他外室都成。
如此坦誠,反倒叫謝明霽沒了逗弄心思。
“還有一事,”容璿抬眸,“容府的人在外頭,你替我告訴她一聲,讓她把退婚書和半塊玉玦送回陳家。”
“怎麼,不指望你那恩師保你?”
“隨緣吧。陳家四娘子雲英未嫁,彆讓她受我連累。”
她在陳府本就過得艱難,此刻不知又聽了多少奚落。
北風灌入窗子,小小一盞燭火隨風搖曳。
燈火映照下,獄中的小郎君墨發披拂,麵龐精致如玉,眉眼間無一處不動人。
“還沒瞧夠?”容璿沒好氣。
自己不就落魄了些,謝明霽至於看這麼久。
清悅的聲音響起,世子殿下堪堪回神。
他驚覺自己的失態,頓了頓,道:“你自己保重些。”
“嗯。時候差不多了,你走吧。”
容璿點頭,若有機會,她當然會好生愛護自己。
謝明霽走出刑部牢獄,當差的官吏陪笑迎上前:“不知世子殿下還有何吩咐?”
謝明霽解了腰間錦袋,隨手擲與為首之人:“裡頭那間牢房,多備些炭火。他畏寒。”
“世子殿下儘管放心,下官等省得。”
宣國公世子交托的事物,無需人監看,自有人辦得妥妥當當。
天欲雨,謝明霽立於刑部階前,吩咐了容府的人幾句。
懷月作了男子裝束,深深對宣國公世子一揖。
謝明霽還要入宮,沒有在刑部多停留,大步離去。
……
禦書房內,謝明霽拱手一禮:“陛下。”
帝王未問他從宣平府歸來先去了何處,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卷宗已送到帝王案頭,祁涵批複。
科舉行賄一案牽連甚廣,大有法不責眾之意。
謝明霽自順隆衣鋪始,先後清查怡棠樓、天寶當鋪等多處據點。
會試考生賄賂主考官,明目繁多。
譬如入當鋪,以低價典當珍寶,此為定銀。中舉後再以高價贖回,一來一回,流水般的銀子就神不知鬼不覺進了當鋪。又或者,天寶當鋪擺出種種贗品,士子當珍品來贖,分三六九等。賄銀多少,名次便能大致落在多少。
尋槍手代考亦可。有專人做策應,牽線找到考生中有意旁門左道者,於聲色之地洽談。怡棠樓中,若是點海棠或是桃珠幾位姑娘,其實找的便是背後的槍手。
士子間口口相傳,盤根錯節,彼此又拿捏住舞弊的把柄,無需擔心泄密。
如此隱晦行事,得利不知凡幾。
槍替夾帶於鄉試中最甚,多少人借此謀得舉人功名。
到了會試之時,且看賄賂主考官的神通。
這十餘年先帝厚待文臣,數次開恩科。作奸犯科者除非十惡不赦,量刑一律從寬。如此仁君,卻縱容出朝中一幫奸佞,大膽染指科舉。心懷不正的讀書人上行下效,與之沆瀣一氣。試問他們中第之後,如何會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朝廷取士乃國之根本,斷不能容奸邪為禍朝堂,斷天下讀書人之後路。
新帝禦極,正是銳不可當之時,必要一舉鏟除此禍患。
“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謝明霽次日便要動身往宣平府,徹查元和三十年鄉試。
離去之際,他倒還有一處不明。
祁涵知道他心中所慮,淡淡道:“想問便問罷。”
“是,多謝陛下。”謝明霽開門見山,“不知陛下預備如何處置容長瑾?”
從江南水患後,平心而論,他再未將容長瑾與首輔奸黨一概而論。
那時江南暴雨傾盆,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
朝廷撥糧,層層盤剝。江南官商勾結,哄抬糧價,災民深受其苦,餓死者不計其數。
賑災隊伍中尚有陳黨官員掣肘,官官相護,又刻意引災民暴亂,令他們初到江南舉步維艱。
是容長瑾三天三夜清查知府賬目,再由他帶著禁軍挨家踢開賬上富商糧倉,總歸解了燃眉之急。
危難臨頭,最是能看清人。謝明霽不知容璿為何願意反水幫他們,總之不會是首輔授意。
賑災江南,撫恤百姓。如此功績,外人看來太子殿下借此徹底在朝中站穩腳跟。但賑災的凶險多變,百姓的無聲血淚,又有幾人能知?
容長瑾的確有犯律法,但她從未貪汙、魚肉百姓。依謝明霽之見,功過相抵,可從輕發落。
“朕自然不會要她性命。”
縱是震懾陳黨,也斷不會拿她作例。
如此,謝明霽施禮告退。
禦書房中歸於寧靜,祁涵望書架上幾處涉案的鄉試答卷。從元和十五年至三十年,分列置於其中,有些因地方保存不當,業已泛黃。
在見她之前,他尚有一事未明。
……
陳府外,懷月被門房攔了許久,從午後直到日暮。
她再三稟明來意,方才求得門房通傳。陳府開了一扇角門,容她入內。
退婚大事,論理合該長輩鄭重前來。容璿身在獄中,懷月更是從未聽她提起過雙親。事急從權,隻能她代郎君前往。
恭敬呈了退婚書,陳家夫人總算給了她一分好臉,像是在讚許郎君的識時務。
懷月心中酸楚,牢記郎君的囑托,務必要將定親的玉玦親自交還四姑娘手中。
總歸首輔大人還念一點與郎君的師生情意,允了她一刻鐘。
陳沁知道懷月,她與容郎定親時,府中有何人容郎是與她交代清楚的。陳家四姑娘也不是不容人的性子。
自從郎君入獄,她便被禁足在了院中,無計可施。眼下好不容易見到容府之人,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懷月無法久留,將呈玉玦的錦匣交予陳沁。匣中半塊玉玦,與她腰間所係另半塊正是一對。
“容郎,他……”
錦匣第二層另有玄機,兩枚銀錠,數十張小額的銀票,總共約有一百兩。
“還有一百兩存在明和銀號中。郎君說,這些銀兩請姑娘留著傍身。”
陛下不會將陳府連根拔起,貶斥也好,流放也好,總要有些銀錢。
“郎君還道,請四姑娘不必為他傷心,今後另覓良配。一彆兩寬,各自珍重。”
陳沁握著那玉玦的穗子,強忍了許久的淚花,終是在這一刻如斷了線的珠子,泣不成聲。
……
容府被封,懷月回了臨時的住處。
早在出事之前,郎君已折賣了一間鋪子,將銀錢劃歸她名下。
要緊的家私,郎君早便安置在了此處。
其中一隻紅木匣,郎君珍而重之,從未叫人打開過。
懷月拿銀錢遣散了容府眾人,自己是早已下定決心,無論山高水遠,都要跟隨。
……
今夜沒有月光,一片黯然。
幾份鄉試答卷單獨置於帝王案頭,考生姓名不一。
祁涵指腹落於其中一字,淡淡道:“車駕可備好了?”
秦讓畢恭畢敬:“回陛下,已安排妥當。”
夜深天寒,帝王披一件玉白織金大氅,身形於夜色中挺拔清晰。
一乘馬車星夜出宮,禁軍隨行。
最終去往的,是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