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宣紙窸窸窣窣,散亂一片,承裝試色顏料的碟子被手輕輕拂開,瓷器碟子被迫碰撞地擠在一起,一時發出叮叮砰砰的聲響,碟器內顏料晃蕩出來,於宣紙上浸染出絢麗的色澤。
崇嫣散開的烏發染上了靛青色,胳膊沾了些胭脂色,她手撐著桌麵想要坐起身,霍凜卻已然前傾過來。
她隻好隨著霍凜的靠近半躺於宣紙上,結結巴巴,慢吞吞地誦清心經,霍凜說過,隻要他走火入魔,就念清心經給他聽。
上次她學清心經的經曆太過刻骨銘心,以至於那些經文還沒忘。
隻是這一次,她念一句就被吻一次,漸漸地句不成句,詞不成調,吻卻越加纏綿。
“我可是夜叉奴,光是清心經怎麼能夠降魔。”霍凜輕咬了一下崇嫣的唇,又去親她的下巴。
他還有精力說這種話,說明起碼心神還沒渙散。
可他這次明顯比上次痛得狠,額頭的汗細細密密,汗滴順著長睫滴落下來,於宣紙上暈染開,眼中也猩紅愈甚,顯得那藏在眼眸深處的寒芒像染上了血光。
他的臂褠有些冰涼,人卻燙得厲害,崇嫣在親吻中衣衫被解,香肩微露,她扯鬆霍凜的衣領,玉臂勾著他後頸,手從後衣領探進去,霍凜經脈堵滯得厲害,好似什麼東西在皮膚下蠕動,仿佛活物。
崇嫣指尖輕按那處,霍凜悶哼地弓起身子,她趕緊收回手:“對不起,我不知道會很痛……”
霍凜沒有回答她。
他臉埋在崇嫣肩窩,呼吸灼熱,時不時吻一下唇邊的溫香軟玉緩解。
他在熬著,走火入魔時,從極熱到極冷,會有一個讓他緩口氣的時期,可是今日,這個時期遲遲沒有出現。
有什麼東西在身體裡堵住了,遲遲散不出去,他流轉內息,全身經脈被扯得發疼。
崇嫣與霍凜貼得很近,感覺到他心跳越發劇烈,微潮的吐息弄得她頸窩癢癢的,可她不敢亂動,因為霍凜全身繃得緊緊的,好似一股力蓄在身體裡。
崇嫣相信了,霍凜不是示弱,是真的疼。
疼到眼瞳有些渙散,視線沒有目的地在她身上遊移,崇嫣本能地感覺危險,不安地想離開這個被圈起來的逼仄之地,男人對亂動的行為最為敏銳,霍凜又覆了上來,捧著她的臉親,像是在安撫她彆亂動一般。
崇嫣被親得迷迷糊糊,又軟在了霍凜雙臂間,眼睫潮意更甚時,忽見霍凜退開了些許,她迷茫地看向他,亦看見了霍凜親得有些豔的唇。
霍凜真不怕死啊,她不禁心想,當年因她的口脂中了牽情毒,如今還敢這樣親她,她今日亦擦了口脂。
“我做過個夢。”霍凜忽然低聲道。
他能溝通了,那好些了嗎?
不,好像還沒有。
崇嫣發現,霍凜的視線沒有聚焦在自己臉上,他眼睫半斂著,不知是陷入往昔還是陷入他口中的夢裡,沒有那麼銳的眼睛和發豔的嘴唇給他精致容貌添了份乖巧感。
崇嫣順著他的話說:“什麼……”夢。
最後一個字還沒溢出,隻覺得心口一涼,霍凜就以吻回答了她。
他吻在她心臟處,乾淨修長的指節輕搓著白鴿細膩的羽毛。
像是要借此把那股憋在身體裡的火借由心臟送到她身體裡一般,崇嫣一個激靈,一股刺激感自尾椎骨升起來,她猛地縮起雙肩,輕顫的眼睫終於聚到了足夠多的水汽,順著潮紅的臉頰抖落了一兩滴淚珠。
墨齋外下起細雨,雨意瀾瀾,打濕牆壁,雨水順著屋瓦蜿蜒。
崇嫣也雨意瀾瀾,打濕宣紙,她望著霍凜指尖濕潤,羞得不能自已,汗順著她脖頸蜿蜒,浸濕長發,浸透宣紙,染淡了靛青色,她不知道人竟能流這麼多汗,肯定是天氣太熱,霍凜又太過灼燙之故。
避火圖裡有畫過這般情狀,她看時覺得一般般,可親身感受又是另一回事。
崇嫣呼吸急促,握著扇柄的手浸入水缸中,漆色沿著她的手指向上攀爬,給她的手臂添上了不同顏色的水波紋路。
她身上又多了彆的顏色。
她不由自主微微抬腿勾住霍凜的腰,好似在請人入巷,調琴弦,撥麥齒,可霍凜並不入內,他抓皺了宣紙,墨錠在他的握力下化為粉塊,他弓起身子竭力忍著,汗越來越多,呼吸越來越急促,這次不是因為疼。
“崇嫣,崇嫣……”霍凜呢喃著,像撞鐘聲,撞在她的心弦上。
崇嫣捂著胸口,努力克製想擁抱他的衝動,他那樣意亂情迷地喚她,竟比任何時候都讓她心跳加速。
良久,霍凜身軀終於不再滾燙,慢慢恢複正常,隨著阻滯的經脈平複,他手指縫間亦染上一抹顏色,比玉白色更加濃稠。
霍凜拿帕子將指間顏色拭了去,扣好蹀躞帶,方緩緩地抬眼,凝視著桌案上仿佛美人圖裡跳出來的美人。
兩人視線於半空交彙,又各自避開,望著一片狼藉的室內,又是各自一陣耳熱。
崇嫣聽著一陣窸窸窣窣穿衣聲,緊接著是門闔上的聲音,霍凜出了房間,走得乾淨利落。
房間內頓時空蕩蕩,撕碎的宣紙,碎成幾塊的墨錠,橫流的顏料,被染得一塌糊塗的團扇,無一處不糟糕,崇嫣心情沮喪,抱膝坐了一會兒才從桌案上下來,觸地時竟有些腿軟,她忙撐了身子,緩了緩,走到水缸前,對著色彩斑斕的水麵梳著亂鬢,理著衣裳。
斑駁陸離的水麵倒映著一張芙蓉麵,那芙蓉麵在水中也跟著被染成光怪陸離的模樣。
滴、滴答。
一兩滴淚珠砸入水麵,泛起波紋。
崇嫣後知後覺,才發現是自己在落淚,她胡亂把眼淚擦掉,卻越抹越多,好像擦不完般。
聽霍凜親口說喜歡她是在犯賤,竟比她想象地更刺傷她。
倏然,身後傳來吱呀推門聲,有人進來了,崇嫣趕緊把臉上淚痕抹淨,這才轉過頭。
進來的人竟是霍凜。
他端了盆水,進來後對著桌案旁的交椅揚了揚下巴:“坐。”
崇嫣弄不清霍凜要做什麼,他的臉色有些奇怪,像刻意壓抑著情緒。
崇嫣與他對視一眼,屈服於那目光中的哀意,依言坐下。
隻見霍凜在她身前屈膝,他擰乾巾帕,幫她擦拭,崇嫣忙想接過巾帕:“我自己來。”
霍凜卻沒把巾帕給她,冷道:“放心,除了走火入魔時,不動你。”
崇嫣皮膚細嫩,被熱巾子敷過後,指痕越發明顯。
她抬眼看霍凜一眼,錦衣玉帶,顯得他窄腰勁瘦,他自幼習武,身姿挺拔若鬆。
他長相也精致,淩厲的眼襯得整張臉散發種凜然若雪的傲氣,所作所為,好似她的情郎一般。
但是他不是。
崇嫣看著霍凜從懷裡拿出一瓷瓶,往手上倒油,問他:“霍凜,幫你壓製走火入魔,到什麼時候?”
霍凜眼睫顫了顫,沒把握好度,油從瓶口湧出,滴滴答答漏了他滿手,他嫌臟地皺了皺眉,麵無表情:“什麼叫幫我?說得好像是沒有報償似的,霍氏重諾不假,可霍氏更不允許他人輕易毀諾。崇嫣,這是你欠我的賬。”
“那你說,這個賬什麼時候還完?”
霍凜在她臂上抹了油,一點點拭掉她手臂上的漆色,細致且專注,在崇嫣以為霍凜不會回答她時,方聽到一聲淡語:“不會很久。”
聲音輕的,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崇嫣再看霍凜,可他抿著唇,再也不說話了。
待完全拭掉崇嫣身上的漆色,霍凜站起身。
“有一事我不明白,”崇嫣慢吞吞道。
若要壓製走火入魔,陰陽相會最為容易。
霍凜痛到極致,神思渙散,卻仍克製著自己沒有那麼做。
“你方才,為何不進來?”
她想知道為什麼,可隱隱約約,覺得自己不該問。
霍凜表情一片空白。
他聽到了什麼?崇嫣在說什麼?
他懷疑地望了眼緊閉的門扉,才看向崇嫣,皺著眉:“進來什麼?”
崇嫣有些後悔問了,可還是倔著性子又重複了一遍:“玉溝,春池,花心,幽潭,隨便你怎麼形容,你沒進來,為什麼?”
霍凜沉默,感覺耳邊隆隆作響,她還說她隻看過幾首豔詞,這叫隻看過幾首?她怕是看過不少。
他總明白了崇嫣說的進來是進何處,可哪有女子會問這種問題?
還是在他們方才那般之後。
可崇嫣就是崇嫣,或痛苦,或意外,或甜蜜,或挫敗,她總能帶給他新奇的體驗。
就如同現在,他說不清自己心中的滋味。
霍凜眉梢輕抬:“你想我進來?”
他發現了問題,又進一步:“方才我們那般,你無所謂?是不是我你無所謂,進不進來你也無所謂?”
“是,我無所謂,”崇嫣倔性上來,推搡霍凜,揚著下巴與他對視:“總歸是另一番‘試一試’。”
霍凜氣笑了,他喉結輕滾地抬眼看著崇嫣:“可是我有所謂。”
“錦衣衛告訴我,瓊音死了。”
方才,他出去取東西時,接到了信報,在靠近上京的一個渡口,浮起一具女屍。
身穿的赫然是謝瓊音失蹤時的衣裳。
他阿姊的女兒很可能已經亡故。
崇嫣神情一震:“謝瓊音……死了?”
是被西廠錦衣衛追蹤所致嗎?
東廠,霍凜沒來得及救那孩子嗎?
霍凜神情微慟,他撐著交椅兩邊的把手,微微俯下身,一瞬不瞬地望著被他籠罩在身下的女子:“說什麼無辜,崇嫣,我承認你無辜,可我恨你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