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走近,伸臂從桌上諸多墨錠中挑了一塊,男人聲音帶笑:“此墨甚配你阿兄,墨上金竹兩三株,表麵謙謙君子,實則心黑毒辣。”
崇嫣悚然轉頭,隻見霍凜就站在她身側,窄腰勁瘦,麵如冠玉,眼若流星。
他薄唇輕輕勾起,諷意明顯,將手上墨錠遞出去:“崇嫣,聊聊?”
崇嫣沒有接墨錠,她心臟狂跳,腦子也嗡嗡的:霍凜找來了。
竟被弱柳說準了,霍凜真的找上門了。
她該怎麼辦?
崇嫣定了定神,沿著桌案往後撤了幾步,拉開距離:“霍凜,我的婢女很快就要回來了。”
要聊的話,聊不了多久,不如不聊。
霍凜將崇嫣的後退看在眼裡,眼眸幽深,他放下墨錠,慢條斯理拭著深色臂褠上的血跡,他來此處前捉了幾個人犯,臂褠上染的血還沒來得及擦乾淨。
“放心,我既在此處,你的婢女就回來得快不了,”見崇嫣二話不說朝門口走去,霍凜掀了掀眼簾,聲音微冷:“你最好跟我聊,除非,你不打算讓你那婢女回來了。”
可崇嫣壓根沒打算出去,她隻是打開門檢查了下左右包間都無人,亦看到了守在轉角的陳頌後,就退回房間,閂上了門。
霍凜見此,眼眸微閃,抿了抿唇。
崇嫣轉身道:“我們聊什麼呢?我以為,我信上都寫清楚了。”
霍凜點了下頭:“你信上說,你記起薑少嫻在口脂上下毒,你對此並不知情,全然被動,如此看來,確實是無辜的。”
崇嫣讚同地點幾下頭。
霍凜笑一聲,他當初看信看到此處時,也是欣喜的,崇嫣對給他下牽情毒一事不知情,這足以將他從這幾年的痛苦中拯救出來一點,可再往後看,他就欣喜不起來了。
“如今你記憶恢複,又已在信中還我真相,且你送上的密信確確實實幫了我的忙,如此你我便可兩清,也沒有見麵的必要了。”
崇嫣垂著眼簾,目光沒有目的地落在空白的扇麵上,點頭認同:“信中所寫正是我心中所想。”
霍凜見狀,輕扯了下嘴角:虧她說得出口。
恢複了記憶,記起了如何被薑少嫻這個親阿兄利用,卻還能如常給督主府送糕點,更在今日出行親自為薑少嫻選墨。
恢複了記憶,對他卻是想著避開他,想著前債一筆勾銷,想著兩清。
現下更是看也不看他。
憑什麼?
霍凜才在附近辦了一案,手中利刃見血,渾身亦燥得很,見崇嫣連連點頭,心中更是殘虐之意升起,霍凜忍著,一字一頓問:“我憑什麼要聽你的?”
崇嫣微微瞪大了眼,倏然抬頭,注視著霍凜。
霍凜牽起嘴角:“你用完了我,便想把我趕開,我從前愛你,惜你,或許還會如你所願,可現在,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你莫忘了,你還要從我這裡拿解藥。”
崇嫣默了默,道:“霍凜,我已經知道了。”
霍凜不明所以,皺緊了眉頭。
崇嫣舒一口氣:“我知道你給我吃的不是毒藥,而是修補經脈的藥。”
她知道了,他從來沒有以毒脅迫她,反而在知道她武功被廢後,默默找來了有益經絡恢複的藥。
她在沒完全恢複記憶前就又對他動心了,可她不敢,也沒臉問他是否還對自己有情。
雅間內一時間安靜下來,霍凜眼睫輕顫地抬眼,盯著崇嫣的目光越發冷冽,他蜷了蜷手指:“所以呢?我沒有用毒脅迫你,你以為你必勝了嗎?”
不受他脅迫了,便見都不見他了。
霍凜:“我不屑用毒罷了,用毒這種招數令人厭惡。”
他要將自己同薑少嫻區分開來,他不會用毒去複仇。
崇嫣臉色蒼白了一分,她毒過他兩次,又準備毒薑少嫻,毒是她的武器之一。
霍凜說用毒令人厭惡,又何嘗不是在說她令人厭惡。
崇嫣聲音微顫:“那、那你給我修補經脈的藥……”
隻聽霍凜輕笑一聲,嘲諷道:“崇嫣,你以為我還喜歡你嗎?”
崇嫣眼神躲閃,不敢看霍凜,她是有這麼想過,畢竟他們見麵時常親吻,他為她換了藥,幫她聯係當家的,又給了她恢複經絡的藥丸,這些都不是他必須做的。
夜深人靜一個人時,她也會不自覺地想,想霍凜是不是還喜歡她,可她隻敢想一點點,便自己馬上否認掉了。
現在被霍凜帶著嘲諷的口氣問出來,好似她曾有的,剛冒出頭的小心思被戳破,大剌剌攤在陽光下,崇嫣臉頰微燙,她必須得找點事給自己做,才能將心中那股難受勁抒發出來,於是她拿了扇子,用手指摳著扇骨上的刻印,倔嘴道:“我沒有這麼想。”
“那就好,我還沒有那麼賤去喜歡一個沾了仇人之血的女人。”
不要再說了,崇嫣在心裡道。
可霍凜冷酷的聲音依舊不依不饒地鑽進她耳朵裡:“我幫你治傷,一是師命,二是與薑少嫻作對,他不想你會武,我偏要助你。”
摳刻印都分散不了她的注意力了,她難以抑製,一遍遍想著霍凜的話,感覺到眼中有淚意,不想讓霍凜知道她哭了,忙用扇子遮了臉,淚滴染濕了點扇麵。
她緩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讓自己說出口的音調不那麼狼狽:“所以你要如何?霍凜,你今天來找我是來做什麼的?如果是告訴我你不再喜歡我,我已經清楚地知道了,如果是說我們之間還有賬沒算清,那就算清罷。”
“有些事,我要弄清楚。”
霍凜扯鬆了點衣領,好讓自己氣順一些,他抬眼望著懸下來打開的折扇,扇麵色彩鮮豔,有種混亂的美,他也從亂中抓到一點,像為自己抓到一點點甘甜的希望:“牽情毒,你信中還沒寫到,可曾中了牽情毒?”說到最後,他再度注視著崇嫣。
緊緊地,略微有些迫切,像獸盯緊了自己看中的獵物,不錯過其分毫的動作表情。
他看著她抬眼,眼睫有些潮意,睫毛纖長,杏眸閃動,顯得神情有些討好:“如果我說,我中過,你會好受點嗎?”
越是動情才越會中牽情毒。
她是問,如果她說喜歡過他,他會不會好受點。
那就是說,沒有,一點也沒喜歡過他。
“不會。”
會不會好受點?一點也不會,討好他的假話隻會讓他更加確信真相的殘酷——
她沒有對他下毒,可也沒有喜歡他。
她記起了自己的無辜,便立馬要逃離他。
霍凜閉了閉眼:“我一點也不好受。”
崇嫣臉色更加蒼白:原來現在,她向霍凜坦白喜歡他,會讓他這麼難受。
“那麼崇嫣,當初你為何提出與我做真的未婚夫妻?”霍凜又拋出一問。
崇嫣一愣,嘴唇翕動:“事到如今,再追究幾年前的事又有何用。”
“有沒有用是我的事,這是你我之間的賬。”
崇嫣咬了咬唇,正要開口,霍凜又冷道:“彆再用任何花言巧語矯飾,我要真話。”
即使真話傷人,他也要這份真。
“當初……我覺得不討厭你,又時刻被西廠盯著,所以才提出試一試做真的未婚夫妻,隻有真的才不會被人看破。”
霍凜蹙眉,聲調揚起來:“試一試?”
崇嫣老老實實道:“我當初……就想試一試,就跟試一杯可口的飲子,一道好吃的菜一樣,試了才知道喜不喜歡吃。”
“這是我當初的想法,但是我……”
驟然,一陣輕笑將崇嫣的話打斷,霍凜掩麵低笑出聲,低低地,帶著對自己的無儘嘲意。
所以,崇嫣提出做真的未婚夫妻,隻是試一試。
現在很顯然,她試過了,自己這道菜她不喜歡吃。
怎能如她所願?
他一步步走近崇嫣,伸臂將她扣在桌案前:“可惜我霍氏的規矩,定了親,是必定要成親的。”
崇嫣後腰抵著桌案,拿扇子抵在胸前:“可你我當年……又不是真的定親,是做戲給西廠人看。”
是她先提出將假定親變成真的,可在變成真的之前,那就是樁各取所需,隨時可散的交易。
說必定成親?
是在騙誰?
霍凜輕笑一聲,原本她提出假戲真做,他便想著不告訴她,事到如今,告訴她又何妨?
“誠然,你說過女子若有意願,可隨時解除婚約,可你忘了我的條件麼?若被第三人知曉你我當初是假定親,則你解除婚約的條件作廢,婚約便是真的,”他將她執扇的手從身前拿開,低聲道:“這是個陷阱,崇嫣,從你答應做我未婚妻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我的,是我霍凜的,從來隻有我放手的道理,沒有你逃離的理。”
崇嫣瞪大了眼睛,她被霍凜所說之話驚呆了,久久說不出話。
霍凜見她如此,更是嗤笑:“所以你說前債一筆勾銷,銷了什麼?再也不見麵,可能麼?”
衣料之下,有什麼東西沿著他的身軀向上攀爬,攥緊他的皮膚,咬著他的骨髓經脈,帶起密密麻麻的痛意。
是經脈堵滯之痛,也是愛意堵滯之痛。
“可你說過,不會娶仇人的妹妹,霍氏重諾……”霍凜靠得太近了,崇嫣側開臉。
她甫一側開,就被霍凜捧著臉掰了回來,他手心火熱,像要將人灼燙了一般,崇嫣臉色變了變。
不知何時,身前的男人額上沁汗,低頭用鼻尖蹭著她的鼻尖。
霍凜忍著疼,低聲呢喃:“你光記得對你有利的,我還說過,助你恢複記憶的條件是讓你幫我壓製走火入魔,此事你怎麼不記?”
走火入魔,勾起殺戮後殺戮愈重,勾起情欲後亦會越發地想。
“崇嫣,我好痛。”霍凜啞聲道。
方才辦案時已經有點發作跡象了,他強行壓製了下去,如今馨香在懷,怎能不想?
讀了那封信後便在想,得知她去督主府送糕點後也在想,在這滿是墨香與宣紙的屋子裡越發地想。
宣紙,墨錠,鎮尺,儘是薑少嫻所愛之物,沒有一個是他愛的。
他想到發恨,想到發妒。
怎麼能就這麼算了?他們之間的交易還沒完呢。
說好了他幫她恢複記憶,她幫他壓製走火入魔。
她恢複了記憶,可他依舊走火入魔,深陷其中。
“我經脈堵得厲害,很疼,”霍凜貼著她的嘴唇呢喃,扣著她的手,將她送上了滿是宣紙和顏料的桌案——
“該輪到我向你索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