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肖塔不擅長格鬥,槍法也僅是普通水準,所以當那個陌生的西西裡牧民走到他身旁、說老板邀請他一敘時,他第一反應是跑。
沒辦法,組織資金緊張,如果他被綁架了,那群女人絕不會花錢贖他。到頭來還是要吉裡安諾帶人談判,那他不如替兄弟省點事兒。
“先生,我的老板是邁克爾柯裡昂。”那剛健瘦小的男人指指上方陽台。
皮肖塔收回邁開的腿,向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美國人倚靠在鐵欄杆白襯衣黑西褲,手夾著煙,姿態閒適地朝他打招呼。
懸起的心落下了,皮肖塔長出一口氣,他可不想瘋狂逃命出汗,糟蹋了這一身好衣裳。他老實跟著那位保鏢走進公寓樓,打起了小算盤。
公寓門大開,加洛的腳步停住,示意客人獨自進入。
屋內是無人居住的整潔,家具俱全,但無個人用品。皮肖塔不動神色地觀察,緩步穿過起居室走向陽台,美國人逆光站立。
商人老練地誇讚:"午安,邁克爾。房子不錯。"
米白和淺綠交錯的菱形地磚,淺黃的窗簾和白色的百葉窗,全套的白蠟木家具,整個房間配色清新淡雅。
邁克爾早已轉過身,右手伸直扶著欄杆,左手捏香煙,放到嘴邊嘬了一口。
三十出頭的青年一身手工西服,平時垂落耳側的半長的卷發全部用發蠟向後梳起,敞開的襯衫領口也老實地用領帶束住,體麵得像個金融精英。
邁克爾看在眼裡,也回以誇讚:"衣服不錯,阿斯帕努。”
皮肖塔來到陽台,謝絕了美國人遞來的煙,打量了他一番,笑說:“手術看起來非常順利,兩邊臉看起來一樣了。”
不忘調侃道:“艾波洛妮亞會為你傾倒。”
邁克爾的麵色不由自主地柔和起來,笑意漫上眼底。他想到她那雙迷人的大眼睛全心全意地注視自己,情誼似春日飽漲的湖水,微微蕩漾,便感到發自內心的快樂和充盈。
她一定不會吝嗇讚美,邁克爾能想象到她說話的樣子,一定詼諧又可愛。然後,他會捧起她的小臉,溫柔地親吻……隨即,他想起了現實,臉上的笑又被壓了下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結合上午艾波洛妮亞說的話,皮肖塔瞧出了些端倪,他想給這個內斂的美國人上一課,詳細談談如何讓女人死心塌地。
轉念一想,這男人患得患失,隻會讓他更沉迷艾波,對他們百利而無一害。
因而,他佯裝好心地問:“你們的感情出了什麼問題嗎?”
邁克爾後腰靠著欄杆,瞥了眼右手肘部支著護欄、側身看他的花花公子。
眼前這人和艾波相識多年,忖度片刻,邁克爾開口說道:“她不願意和我結婚。”
皮肖塔險些破防。他看著艾波一點點長大,從還沒磨盤高的小豆芽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儘管她的外表出落得柔美動人,但他清楚,那狠辣堅毅的內核從未改變。
艾波洛妮亞可不會願意結婚。或者說,這個美國人身上沒有她心甘情願舍棄自由的籌碼。
斟酌再三,皮肖塔問:“你和她父母談過了嗎?艾波非常重視家人的態度,尤其是母親。”
邁克爾給出了肯定的答案,“她媽媽非常喜歡我。之前已經打算籌備婚禮了。”
見皮肖塔沉默不語,邁克爾抬頭望了望天空,萬一無雲的湛藍,手指輕彈煙灰,看似隨意地說:“難道是因為我的年紀?”
艾波洛妮亞才18歲,而他已經27歲,參加了二戰,又讀了兩年多的大學,和她比起來,他確實有些老。
“有可能。”皮肖塔輕描淡寫地說。
他想要給這個男人製造危機感,但不想讓他嫉恨所有和艾波共事的年輕人。作為花花公子,皮肖塔深知意大利男人而且還是中了晴天霹靂的西西裡男人,那古怪的占有欲,他恨不得將靠近愛人的所有異性都殺死。
事實上,邁克爾如今如此平靜,沒有找雷默斯或是比安奇等人的不痛快,已讓皮肖塔大開眼界,對艾波的敬佩又上了一層樓。
出於上述目的,皮肖塔開始滿嘴跑火車,“不過她更喜歡年紀大的。她欣賞羅斯福和斯大林,崇拜馬克思,對了,她最喜歡的曆史人物是一位東方的唐朝皇帝,活到五十歲。”
最後,皮肖塔總結:“你甚至可以更老一些。艾波喜歡成熟的男人。”
邁克爾看出這個油滑的西西裡人在涮著他玩兒,並未表現出來,反而掛起笑,說道:“感謝告知,我儘力而為。”
隨後,他不動聲色地問:“你怎麼進城了,展覽會不是就在明天嗎?艾波洛妮亞說你們一早就要去了親王的城堡。”
皮肖塔像是剛想起這事兒般,掌心響亮地拍了下腦門,“展覽會還缺幾位大牌記者。意大利新聞報和法國回聲報的記者確定會出席,我剛安排好接待人員。現在還差美聯社的記者,那家夥正好在西西裡休假,我電話和他聯係了一番,油鹽不進。方才打聽到他下榻的旅館,正要趕去。”
“美聯社?”邁克爾低聲問,“他叫什麼名字?”
“喬布蘭德利。”
這是一個熟悉的名字,邁克爾把香煙摁滅在護欄扶手,又抽出手帕擦拭指尖的灰燼,“他是我的校友,我們在同一個兄弟會。”
邁克爾對這些組織不感興趣,那些神秘又苛刻的規矩在他看來過於無聊,他既無積攢人脈的需要,也無博取認可的想法。他最初的理想隻是做個平頭百姓,在大學裡教教書,適當給家裡提供提供一些幫助。但上尉軍銜和優渥的家境,似乎讓他在學校裡成了一個名人,天然擁有進入兄弟會的通行證。他在裡麵沉默寡言,僅出席必要的活動,饒是如此,還是結識了大把的人。
布蘭德利便是其中之一。邁克爾走出公寓,一麵示意加洛關門,一麵向皮肖塔解釋:“他也是紐約人,律師父親,家境很一般,全靠聰明的頭腦。他愛玩□□,但兜裡沒錢,我借了他一百美金,那次他贏回了一百五十美金。”
皮肖塔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意外之喜,他原來的想法是利用邁克爾柯裡昂家族幺子的身份向那個美國記者施壓,他也打聽到對方是紐約人,他父親又是最會審時度勢的律師,斷不敢得罪黑手黨。
從美國記者下榻的加西亞酒店出來,皮肖塔滿臉輕鬆。
他是聰明人,知道投桃報李,對邁克爾說:“明早我會派人來接你們。”
邁克爾淡淡地叼著煙,並未點燃,聲音很平靜:“不要告訴她我會去。”
夕陽的橙光落在眼裡,照亮那晦暗漆黑。
上弦月高懸於夜空,如上好的歐珀寶石躺在黑色的綢緞。月輝映照,奧洛爾托城堡藏在黑魆魆的山裡,幾何形狀的窗內透出柔和的光。
萬籟俱寂,侍從、女仆已然休息,親王、薩爾瓦托、助手們也已進入睡夢,為明日的盛宴養足精神。
三個女人坐在未點燃的壁爐前,頭頂的電燈光線明亮。西多尼亞在縫補一件襯衣,瑪蓮娜翻看這幾日的流水,艾波洛妮亞直勾勾地盯著角落裡的座鐘。
銅鎏金的奢華工藝,表麵布滿華美的雕飾,表盤頂端,太陽神阿波羅駕駛騰飛的馬車,俊朗飄逸,英姿勃勃。
閒得無聊,艾波洛尼亞問:“這鐘仿的是路易十四時期的風格吧?值多少錢?”
瑪蓮娜頭也不抬:“如果體積再大三分之一,鎏金的部分多一倍,勉強填補我們這幾日的開支。”
艾波訕訕閉嘴。
“也沒有花很多吧,”西多尼亞將手上的衣服轉了個角度,繼續縫補,“麵點、蛋糕是廚子現做的,水果和禽類由城堡農場提供。貴的隻有稀有蔬果和肉類?”
那些菠蘿、奇異果、火龍果、鬆露、鬆茸……整箱整箱堆在地窖,明早還會送來最新鮮的海魚、羊羔肉和鹿肉。
“食物隻是小頭。”瑪蓮娜翻過一頁,“打點各方的公關費用貴得驚人。”
艾波洛妮亞對這幾日的支出有大概的估計,她說:“沒事,賣出五十台農機保準回本。”
瑪蓮娜從賬冊中抬眸,瞄了她一眼:“艾波,你自己聽聽。”
其實農機不是關鍵,重點是燃料。這鐵家夥靠喝汽油耕作,相當於在用石油兌換葡萄酒。目前石油為3美元一桶,而同樣體積的葡萄酒價值10美元,如果是運到美國,最好產區的酒價能漲到20美元。拋除其餘成本,利潤在80左右,資本家願意為之鋌而走險。
然而意大利目前原油產量很低,北部油井尚未開發,上次大戰輸掉的原因之一就是向自己的燃油供應商宣戰。當然,這個錯誤不止它犯了。
燃料有價格,人力卻免費。她和瑪蓮娜都清楚,這是農機在國內推廣的阻礙之一。
艾波洛妮亞歎了一口氣,“罷了,當我白日做夢吧。隻能靠其餘幾個的副業帶它了。阿斯帕努怎麼還沒有回來?要是沒有宣傳冊,隻怕效果沒有那麼好。”
話音剛落,窗外便戲劇性地傳來輪胎軋過鵝卵石路麵、車輛熄火的聲音。
皮鞋踩踏大理石地麵,紛亂腳步聲逐漸靠近,皮肖塔推開橡木門,指揮著保鏢們將一摞摞小冊子搬入。
“晚上好,女士們。幸不辱命,我把你們要的給帶回來了。”
等保鏢全部退出,橡木門重新合上,瑪蓮娜放下賬冊,從座椅上站起來,揀起一份宣傳冊,評價道:“紙張厚實,線條清晰,顏色豐富,阿萊桑德拉終於學會不被印刷廠老板糊弄了。”
艾波洛尼亞也拿起一份,是阿拉克涅紡織廠,它比其他幾份更加厚實,三折頁的版式,中部依次粘貼幾條窄窄的布樣,方便賓客用手觸摸,這是最為直觀的感受。
這些宣傳冊由瑪蓮娜手下那名叫阿萊桑德拉的姑娘設計,她這幾日一直在印刷廠盯著進度。
皮肖塔:“已經把阿萊送回家了。”她父親是組織的骨乾成員,十分支持她的工作,並為她驕傲。
一件事彙報完,皮肖塔又聊起了那些記者,“就連美聯社的布蘭德利先生都願意來。法國新聞報的勒龐先生實在抽不開身,他希望我們把照片和文字資料郵寄給他,他會專門寫一篇報道。”
“太好了。”艾波興奮地搓手,“不僅給他照片,我還能給他錄像帶。”
她走到瘦挺的青年麵前,用力地錘他肩膀:“阿斯帕努,真有你的!”
皮肖塔看著她開心的模樣,想想還是沒有把邁克爾也會一道來的事告訴她。
能出什麼事兒呀。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