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辦展覽會的城堡坐落在卡馬拉塔山脈後的小盆地,物產豐饒,葡萄、柑橘、橄欖樹簇擁,仿佛碎鑽拱衛主石。
它的主人——奧洛爾托親王曾是西西裡最有錢有勢的貴族,伊曼紐爾三世是他兒子的教父,且與現任司法部長關係甚密。
但如今,他所擁有的那些莊園的產出儘數歸克羅切所有,像是那些君主立憲的國家元首一般,隻領取有限的錢財作為“利息”。但他未有絲毫抱怨,全然信服克羅切能處理好他的產業。
這位心寬的親王患有糖尿病,四肢纖細,隻有腰部積蓄著一圈脂肪。他如古老的石柱矗立於台階頂層,絡腮胡花白,年輕時湛藍的眼睛變得混濁,但仍閃著智慧的光。
他的身後,黑白製服的侍從女仆整齊站立,目視著幾輛越野車魚貫駛入城堡大門,依次停在建築前鵝卵石鋪就的寬闊空地。
留著兩撇小胡子的男人從車上下來,徑直來到親王麵前,既沒有鞠躬也沒有行吻手禮——親王熱情地抱住了他。
“好久不見,阿斯帕努。”
皮肖塔今日罕見地穿了正裝,西裝革履,看起來終於不像花花公子,更像個銀行家或是成功的商人。這一身麵料上乘、做工考究的衣服,由奧洛爾托親王贈送。
“維托裡奧,我可太想你了。”三十多歲的年輕人用力回抱這位比他年長得多的尊貴老人。
五年前,吉裡安諾和艾波策劃綁架了親王,成功將這位政治上守舊、但對中下層有認同感的親王策反,雙方建立了長久的友誼。皮肖塔時常送來美國、英國最新的天文雜誌,作為回報,年輕人擁有了倫敦裁縫手工製作的西裝。
簡單的寒暄後,皮肖塔問:“都準備好了嗎?”
這話隱隱帶著上級對下級的問詢,若是在二十年前,皮肖塔連親吻親王手背的資格都沒有。
但如今,親王和藹可親:“農機停在後麵的葡萄園。斯科蒂亞夫人和維太裡小姐在,一切早已就緒,隻等明天的展覽會了。”
第二輛吉普車副駕駛下來一個矮胖子,指揮侍者女仆提溜一籃籃珍奇蔬果和昂貴肉食,魚貫送入後廚。
“那個胖子是帕薩藤珀嗎?”親王險些以為看錯了。
那胖子扶著椅背艱難地伸出短腿,僅下車一個動作,就讓他氣喘籲籲,仿佛進行了一場艱苦卓絕的比賽。
皮肖塔咧嘴一笑:“沒錯。”
親王憂心忡忡:“是犯了什麼錯誤嗎?”堂堂吉裡安諾的副手竟然送起了菜,他可不希望他們內鬥
“沒什麼事,不過擅自離開特拉帕尼。赫耳墨斯對此有些微詞,圖裡為了平息他的怒火,便讓泰拉諾瓦和帕薩藤珀換崗,讓他來保障此次活動的後勤。”皮肖塔三言兩語解釋了一番,至於事實?隨他們打扮。
“哈,赫耳墨斯。”親王到這個名字笑起來,“他確實是個不近人情的古怪老頭。我想送女人給他,他拒絕了。我想送財寶給他,他卻讓我投資建廠。我想和他喝酒,你猜怎麼著?他送了我一個中世紀啤酒釀造配方。”
皮肖塔笑道:“這確實是他的為人。”
兩人一麵說話,一麵穿過巴洛克式的華麗拱門,又經過繪有精妙絕倫宗教壁畫的寬敞連廊。細膩的筆觸和柔和的色彩描繪了基督升入天堂的畫麵。
親王又問:“我聽說他年輕時在美國當過拳擊手?身手才如此矯健和卓越。”
“這我不清楚,”皮肖塔攤手,“沒有人敢問他的過去。不過也許你可以問問艾波洛妮亞,你知道的,他向來對她青睞有加。”
他們來到一扇雕花雙開門前,燕尾服侍者恭敬地分立兩側,白手套觸上造價不菲的木料,齊齊推門。
刹那間,輝煌撲麵而來。
那是一個挑高近八米的大廳,四壁和廊柱布滿巴洛克式的精致雕塑,交錯著嵌入扇形的金色飾麵,富麗堂皇,而又讓人目眩神迷。
巨型的水晶吊燈仿佛一顆碩大的鑽石,懸掛在半空,閃爍耀眼光芒。
但這並不是最為醒目的存在。
奪取全部注意力的是右手邊懸掛的一麵約五米高的巨幅幕布。
電影幕布在西西裡並不罕見,稍微興旺些的小鎮都擁有獨立的電影院。它是西西裡人繼報紙、廣播之外,了解世界的第三條渠道。但顯然,這並不是用來放電影的。
幾個人站在幕布前的木桌旁,擺弄著一台唱片機大小的黑色機器,尾端連著粗黑的電線。
親王笑嗬嗬地說:“是幻燈片機,和放映機一樣的原理。和天文望遠鏡也有共通之處。”
他不忘驕傲地補充:“奧洛牌幻燈片機, f16鏡頭, 150瓦燈泡,電動調焦。”
皮肖塔有些驚訝,他一直知道艾波洛妮亞和親王手握鏡頭廠,在倒騰一些光學儀器。他以為是相機,倒沒有想到是這個東西。幻燈片機?更像是放映機的刪繁就簡。
“借過、借過。”
美麗的女士麵無表情地指揮手下擺放桌椅,突然,她那雋秀的眉擰起,用一種和善但嚴謹的語氣說,“農用機器的宣傳冊是第一個櫃子,後麵依次是赫利陽傘製造廠、以太光學研究基地、奧洛有限責任公司、阿拉克涅紡織廠、西多服裝設計工作室。櫃子頂端寫了字,麻煩各位認真看一下。”
那是一排靠牆的實木櫃,選用上好的櫸木,約一人高,十公分厚。有五層,每層二十多公分寬,都有一根細木條,用以攔住宣傳冊掉落。
侍從們立即重新檢查,按照她的指示更換陳列櫃的擺放順序。
她氣勢迫人,言行之間有著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篤定,讓人下意識忽略她那顛倒眾生的容貌,隻想要屈膝誠服。
皮肖塔衝她打招呼:“瑪蓮娜,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瑪蓮娜看了他一眼,並未客氣,簡明扼要地說:“讓帕薩藤珀再去一趟印刷廠,盯緊宣傳冊的印刷,今晚一定要送到。”
皮肖塔苦笑,帕薩藤珀不是他的下屬,他可沒資格指揮他。但乾練的女士已經踩著八厘米的高跟鞋離開,留下曼妙的背影。
親王見此,感同身受般拍拍他的肩膀,什麼也沒有說。
皮肖塔怎麼辦,隻能求助老大了。
“艾波!”
艾波洛妮亞早就看見了他們,她擺擺手,示意他們稍等片刻。繼續和翁貝托教授的助手對稿件,她說:“念到紅點標注的地方一定要換一張片子。另外,說到這部分農用機器內部結構介紹時,千萬不要忘了按下錄音按鈕。”
助理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名叫瑪利亞,栗色的頭發,皮膚蒼白得不像西西裡人,能看到臉頰下的紅血絲。她認真地聽著,默記艾波洛妮亞的話語,手指摸上對應的按鍵。
“我們排練一遍。”見瑪麗亞掌握得差不多了,艾波站上幕布前的實木小圓台,“開始吧。”
明亮的光射出,顏料般傾瀉在雪白的幕布。
艾波洛尼亞拿起稿子,開始念誦。
隨著她讀出第一個字,四周逐漸安靜下來,整個大廳變得特彆大、特彆空,仿佛隻有她的聲音。
她的嗓音並不洪亮,也無豐沛的感情,僅是樸實的朗讀,卻意外有種直達人心的力量,詼諧幽默,讓人心生笑意。
搬運家具的侍從停下了動作,安排座位的女仆停止了計數。
艾波洛妮亞念完,發現大廳裡所有的人都望著她,忍不住挑眉,懷疑自己的稿子有問題。
她問:“哪裡沒有寫對,或是犯了什麼忌諱嗎?”
瑪蓮娜站在門邊,綻放美豔絕倫的笑:“沒有問題,精彩至極。”
話音剛落,所有人像是從睡夢中醒來,爆發出響亮的掌聲。
在這掌聲裡,皮肖塔走近她,笑問:“你確定不親自上場?”
艾波搖搖頭,“量力而行。我出名對我們沒有好處。翁貝托教授是完美的人選。”
親王讚同:“正確的選擇。”
翁貝托教授貴族出生,出於他個人意願,他舍棄了姓氏,讓眾人直呼其名。但像親王這樣的老牌權貴都知道他和伊曼紐爾三世的淵源。由他發表演說,能平衡社會各界勢力,最大限度獲得支持。
“好吧,你們顧慮周全,我就不指手畫腳了。”皮肖塔轉而向艾波洛妮亞告起了狀,“帕薩藤珀那家夥又懶又貪,運送蔬果這樣的肥差他願意做,去印刷廠催單子的苦活,他肯定不乾。媽媽咪呀,我可沒辦法使喚他。”
艾波看著人模人樣的青年流氓似地倒苦水,斜睨了他一眼:“這活要不他做,要不你做。”
皮肖塔見耍賴沒用,她鐵了心給瑪蓮娜站台,隻能捏著鼻子認了,又問:“那我下午再回城一趟,還有什麼要我做的嗎?”
思忖片刻,艾波洛妮亞說:“記者。你最後再試試,多找些媒體朋友來。不拘泥於報社記者,雜誌、廣播都可以。唔……最好能拉幾個國外的記者來,我們現在隻有巴勒莫日報和米蘭周報。”
要是皮肖塔會中文,他一定腹誹她臨上花轎穿耳洞、臨上考場抱佛腳。他僵笑道:“我儘力而為。”
艾波洛妮亞衝他笑了一下,權當作感謝了。她轉身查看瑪利亞的練習成果,開始聽方才的錄音。
中間那部分農用機器的結構介紹,經由和幻燈片配套的磁帶刻錄,日後將作為培訓農機駕駛員的教案。她打算錄一個女聲版,一個男聲版,供客戶選擇。
喇叭傳出的聲音經過電流的轉換,稍稍失真,聽起來客觀有餘柔婉不足。她皺眉,在稿紙上標注記號,等下再試一次,這些地方她要用更細更高的音調。
“艾波洛尼亞——”皮肖塔剛領到活,本已和親王向通往葡萄園的後門走去,突然想起一個人,他回頭問道,“你邀請邁克爾了嗎?”
他沒有在最終的出席名單上看到那個美國人的名字。隻是個小手術,城堡裡配備了西西裡最好的醫療團隊,出席展覽會並不會影響美國人的身體恢複。
艾波洛妮亞抬起頭,棕色的眼寂靜無聲,她說:“他不需要來。”
夏日,天總是亮得格外早,滿身珍珠紋的椋鳥停在枝頭,藍色的羽毛在晨光中分外光亮。
邁克爾坐在窗前,雙腿交疊,膝上攤開一本書,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從不觀鳥的他,看著鳥兒在枝頭草間跳躍,靈活地覓食。
他維持那個姿勢,從天蒙蒙亮的五點坐到太陽高照的九點,周身仿佛縈繞一層看不見的鬱氣,起初如淺淡的迷霧,隨著日頭的升起,愈發濃重。
那嚴峻的麵孔,冷酷的神色,仿佛冰塊上散發出來的冷氣,嚇得加洛不敢說話或是亂動,隻本份地坐在門邊。
終於,等到隔壁病房來了第一波探病家屬,吵嚷的聲響打破濃沉的寂靜,加洛鼓足勇氣問:“柯裡昂先生,您要吃些早餐或是午餐嗎?”
邁克爾沒有回答,反而問了一個毫不相乾的問題:“幾點了?”
加洛跑出去看了眼走廊的掛鐘,“十點四十六分。”
邁克爾環顧周圍,沒有說話,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
藤筐裡的檸檬柑橘毫無生氣地堆疊,盛著果醬的玻璃瓶是那麼黯淡無光,原本繁盛到近乎跋扈的三角梅,紅花綠葉掉落一地,隻留光禿禿的枝乾。
真是糟糕。邁克爾煩躁地想。
這一刻,一旁的加洛無端聯想到鎖在鐵籠內的猛虎,漫不經心地舔著利齒,躁鬱如實質充斥空蕩的籠舍。
“走吧,”邁克爾合上書本,從藤椅上站起來,“去看看托馬辛諾老爺子的公寓。”
他得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好讓時間快些過去。
街麵上一如既往地熱鬨,小販、行人絡繹不絕,陽光熱烈直白,卻並不炎熱,是個好天氣。
兩人步行抵達公寓,前後步入樓道,加洛手忙腳亂地接住邁克爾丟來鑰匙開門。
這是一間不大的公寓,臥室書房緊挨著,陽光透過百葉窗灑到床鋪上,歪在那裡打個盹兒,就是個無所事事的夏日午後。
寬綽的起居室連著陽台,能看到樓下的街景,邁克爾點燃一支煙。
手肘靠著陽台的鐵藝扶手,他吸了一口煙,百無聊賴地觀望人群。
肉鋪夥計拎著下水在店門口大聲售賣,年輕的婦女們嫌棄地走過,幾個衣著窘迫的女人猶豫著詢價。老太太提了一兜蔬菜,顫巍巍地走過,後方送報的少年不耐煩地打著鈴鐺催促……吵吵嚷嚷的,可能會打擾艾波休息。邁克爾在內心給這幢公寓畫了個大大的叉。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在那嘰嘰喳喳如鴨子般的路人裡,他看到一個認識的人——阿斯帕努皮肖塔。
邁克爾衝加洛使了個眼色,保鏢立刻飛奔下樓,不出五分鐘,將那細瘦的青年帶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