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波洛妮亞扶著拐杖起身,對薩爾瓦托說:“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她的父親是巴勒莫銀行切法盧支行的經理。”
克羅切在西西裡上流社會聲量極大,他要召開展覽會,那些沒落的貴族、戰後新興的工廠主和商人無有不敢響應。而銀行家埃斯波西托的死亡更為展覽會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再經由報紙和廣播的狂轟濫炸、推波助瀾,展覽會已演變成一場盛大的聚會,西西裡乃至意大利的名流雲集,上至退位的國王,下至各工會代表,均公開表達了出席的意願。
各大銀行仿佛盤旋的禿鷲,敏銳地察覺到裡頭巨額的利潤,派出業務骨乾,以期拿下該農用機器的貸款,哪怕拿不下來,與那些家底豐厚的王公貴族或是不顯山不露水的新貴結交一番,總是沒有錯的。對銀行內的中層管理人員來說,這實在是個美差。
“展覽會是非官方性質的,鼓勵攜帶家眷參加,在城堡東側的小花廳,專為女眷準備了茶話會。”艾波洛妮亞看向放映室裡的少年,他身後銀色的放映機懸掛半空,仿佛巨大的拍賣錘。
聰明的銀行經理必不會放過拓展人脈的機會。她說:“今晚,卡拉布雷塔先生會收到邀請函,信上會寫明攜妻女參加。托托,你還要在她樓下傻等嗎?”
艾波洛妮亞支著拐杖走到樓梯口,沒有撐拐杖的左手搭上男人的臂彎,她回頭,最後對男孩說了一句:“托托,愛情不是隻有真心和等待。”
電影還有十分鐘就要開始,樓底下坐滿了人,二樓、三樓包廂的客人陸續上樓,在樓梯間與他們相遇,艾波和邁克爾不得不側身避讓。
等所有人落座,艾波走向池座最後一排角落裡的位置,票買得太遲了,隻有這個位置剩餘。她看見加洛棕色蓬鬆卷發的後腦勺了。
走了幾步,身後空蕩蕩的,她轉頭看向邁克爾,發現他站在樓梯口,昏暗的光線將他切成兩半,胸口以上沉在二樓包廂的陰影裡,看不清麵容,胸口往下是黑色西裝,隻有那雙手是明亮的。
她朝他招招手,他沒有動作。隻能撐著拐杖又回到樓梯口,她問:“怎麼了?”
邁克爾注視樓梯下的女孩,光照亮她的臉龐,是如此的年輕、迷人,如含苞待放的玫瑰。他問:“除了真心和等待,你還需要什麼?”
艾波洛妮亞一愣,哭笑不得:“這隻是哄騙小男生的說辭。”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薩爾瓦托和艾琳娜橫跨著階級的鴻溝。他太年輕,並不明白女孩的愛並不是阻撓他們在一起的關鍵因素。即使他等到了她的愛,兩人注定無法步入婚姻的殿堂。那女孩不是私奔的人。
艾波洛妮亞能做的,是幫助薩爾瓦托消減地位差距帶來的影響,讓他在女孩的父親麵前更有份量。是的,哪怕艾波洛妮亞不願承認,但這個社會依然由男人主宰,獲得父親的認可和得到女孩的真心一樣重要。
“小男孩?他看起來和你一般大。”
燈光已暗,熒幕亮起,深深淺淺的光仿佛黑白的夢境,迷離地降臨。
背景音樂奏響,艾波忙裡偷閒看電影,不想錯過任何劇情,她牽起黑暗裡唯一的亮色,將大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隻要你。”
柔軟觸碰皮膚,帶來浪潮般的心悸。
艾波牽著這隻手的主人往座位走去,完全不知道隨口一句甜言蜜語,在男人內心掀起了如何的滔天巨浪。
大半年前、聖誕節前夕,凱也對他說過這句話,當時他做了什麼?邁克爾仔細回憶,才從腦海深處翻出那天的記憶,他親吻了凱,其餘什麼也沒有說。
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凱了。曾經他為不告而彆良心不安,不過當時他就清楚,他已經是謀殺犯、□□分子,和凱是兩個世界的人。如今,他更深切地意識到,凱從來就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新英格蘭移民家庭的她,完全無法理解西西裡人的生活,那是建立在血與淚、拚殺與守護的幸福,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般岌岌可危。
凱完全從他的意識中擦掉了。
邁克爾在女孩身旁落座,他望著兩人緊密相牽的手,“艾波,我有些事想和你交代,我有……”
磅礴激昂的樂曲,火燒雲般的畫麵出現。竟然是下半卷,艾波洛妮亞輕壓著嗓子:“邁克爾,有話過會兒再說。”後半集全是精華,她一分鐘都不想錯過。
邁克爾無奈住嘴,與她一道欣賞這部上映近十年的電影。
他有時會沉浸在劇情裡,更多時候,大半心神在她身上。電影院裡坐滿了人,但他奇異地能聽到她輕柔的呼吸和起伏的情緒。
她欣賞斯嘉麗的堅強,津津有味地看著她扇了妹妹一巴掌。
斯嘉麗殺死入室搶劫的逃兵,梅蘭妮手持配劍出現,兩人合作處理屍體,艾波抿嘴發出綿長但小聲的尖叫,類似於女性看到可愛事物無法抑製的激動。這讓邁克爾無法理解。
他握著女孩的手,觀看黑白世界裡的虛假故事。電影院外陽光明媚,電影裡卻演繹著懷疑與錯過的愛情。
電影漫長又短暫,前方的老紳士小聲背誦台詞,邊上的婦女為纏綿悱惻的劇情輕聲啜泣,走道裡小孩嬉笑……嘈雜的環境,奇怪的意大利語配音,觀影體驗並不好,邁克爾卻希望一直坐在這裡,直到永遠。
回程,依舊加洛開車。臨行前,艾波又和薩爾瓦托交代了幾句:“你不願意來的消息是阿爾弗雷德先生拜托菲利普告訴我的,他對你的期望很高。”
“這是一次極好的機會,對申請佛羅倫薩或是米蘭的藝術學院非常有用。”
“沒有物質的愛情就是一盤散沙。”
香檳色的小轎車發動,她向後看去,藍天下的小小電影院,少年如凝固的雕塑,一動不動。
身旁,邁克爾扯開衣領,搖下車窗,漫不經心地點燃一支煙。
艾波洛妮亞覺得有必要向邁克爾解釋一番。
“托托的父親犧牲在北非戰場,母親獨自撫養他和妹妹。十歲的他就已經非常喜歡電影了,每天都偷跑到天堂電影院。老放映員阿爾弗雷德沒有孩子,一來二往,兩人熟識,收他做了學徒。”
“七年前的大火讓阿爾弗雷德雙目失明,托托接了他的班。”矮個子的小男孩一絲不苟地工作,滿心滿眼對電影熱忱的愛,艾波笑起來,她想起了一些回憶,“戰事最緊張的那幾年,城鎮戒嚴,一切娛樂活動停擺。我們就偷偷請了他們到山裡放電影。”
月明星稀的夜,山穀內的營地,竹竿支起白布,大家輪流踩著發電機,歡笑充盈在天地。
邁克爾感覺有一根看不見的線,牽扯控製情緒,他也彎起了唇。左手夾著煙,右手不自覺地與她十指相扣,而後默默收緊。這些都是他不曾參與的過往。
窗外碧空如洗,莽原與樹林交錯駛過,幾隻山雀穿梭林間,黑點似的。
艾波感受到手上的力道,誤以為這個家境殷實的美國人在羨慕,笑說:“苦中作樂而已。”
“不談這些。電影好看嗎?”艾波洛妮亞問,這是她最愛的電影之一,立意雋永,常看常新。
邁克爾吸了一口煙,實話實說:“斯嘉麗是個美麗、堅強的女人。但劇情充斥著戲劇性的誤會,恕我無法欣賞。”
這部電影他看過幾次,並不喜歡。他單純享受和女孩在一起的時光,想和她做儘這世間愛侶做的一切事。
他以為這個答案會讓艾波生氣,畢竟她看得如此入迷,當斯嘉麗滾落樓梯時,他的手都要被掐紫了。
艾波洛妮亞哈哈笑起來:“這才是有趣的地方呀,命運就是如此無常。而且這是電影呀,本就需要衝突推進劇情。沒有白瑞德誤會斯嘉麗對艾希禮念念不忘,便沒有後麵的意外懷孕、意外流產。”
左手伸出窗外,抖落煙灰,邁克爾不動聲色反問:“你不在意配偶曾經心有所屬?”
隻有那隨風而逝的灰燼知道,這問話蘊藏的小心翼翼,仿佛站上不知厚度的冰麵,隨時可能墜入寒冷。
艾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男人麵無表情,但眉眼鬆弛,手肘懶散地搭著車窗,虛虛望著她,好像單純討論電影。她未想太多,不假思索道:“都是夫妻了,在意這些做什麼。”
“確實。”
邁克爾合上了眼,心頭微顫,深深咽下了那不合時宜的問題。指間的香煙在窗外烈風中兀自燃儘、消散。
她讓他等,他便等。
回到巴勒莫已是傍晚六點多,艾波靠在邁克爾肩膀上睡了一會兒,他的氣味深邃雋冷,和西西裡的暖陽花香截然不同,但意外好眠。
醫院離吉裡安諾家並不遠,香檳色的雷諾停在那輛遍布彈孔的阿爾法羅密歐旁,藏匿於樓間的陰影。
他們打算先回了醫院,等邁克爾吃了藥,再送艾波回姐姐家。
遠遠地,橘色的夕陽照亮醫院前的馬路,門口零星站著幾個男人,衣著體麵、頭戴禮帽的是病人家屬,而袖子挽起、襯衫發黃的是等生意的掮客。
在那些人裡,艾波看到一個眼熟的人影,最常見的鴨嘴帽、灰黑色的耐臟西裝,是安布羅斯。她不由拎起拐杖,興奮地快步跳去。
邁克爾緊跟兔子般的少女,睡醒後,她忘記將辮子塞回鴨舌帽,隨著她蹦跳的動作,那條粗辮一甩一甩的,分外活潑。
安布羅斯小跑著接住了妹妹,又和她身後的美國人點頭致意。那人麵色似乎有些陰沉,但安布羅斯並不在意這些細節,衝他咧嘴一笑。
“家裡一切都好嗎?”手搭上哥哥的肩膀,艾波笑嘻嘻地問。
“老樣子,我們家農場葡萄快要成熟了,已經和撒米爾約好了采摘時間。沒什麼要擔心的。”他下意識瞟了眼邁克爾,說“不過爸爸聽歇腳的客人說,圖裡要當巴勒莫警察局長了,他讓我來問問,這是不是真的。”
邁克爾不想在這方麵討嫌,哪怕內心再不願意他還是識趣地道辭,留加洛照護艾波,自己先回房間吃藥,等他們聊完,他再護送她回去。
艾波憂心他過於疲憊,影響傷口恢複,勸他直接休息。她嬌嬌地說:“安布羅斯會送我回去的。”
嬌俏的嗓音帶著濃重的關心,邁克爾視線落在她淺粉色的唇。想要一個告彆的吻。
察覺到他的意圖,艾波瞪了他一眼,刻意抿起嘴,不給他看。仿佛缺牙老太太,含含糊糊地說:“後天見,柯裡昂先生。”
她孩子氣的行為讓邁克爾想要,心柔軟得像海綿,能擠出甜水。對她無有不從。
目送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樓內,艾波收回視線,回答安布羅斯的問題:“這我也不清楚。圖裡也不是事事都和我商量。他總有他的考量。”
見她說得模棱兩可,安布羅斯心裡有數,不再多問。
艾波又問:“這幾天我沒有回家,你幫我找了什麼理由?”
兩人說著話,沿著熱鬨的主乾道,向吉裡安諾家走去。
“還能是什麼,當然是圖裡不在家,西多尼亞害怕,讓你去陪伴唄。”安布羅斯說道,他給艾波當人形拐杖,“不過媽媽已經有點擔心了,她覺得你一個未婚姑娘不能在姐夫家待太久。”
艾波洛妮亞扶著他的胳膊,無奈道:“怎麼都要展覽會結束才能回家。這幾天再糊弄著吧。”
“還有什麼事嗎?”
安布羅斯側頭打量了妹妹一番,見她麵色紅潤,氣色不錯的模樣,說:“媽媽知道你後天也要去參加展覽會,讓我把這個給你帶來。”
他從斜挎的布包裡掏出一個巴掌大的褐色紙盒,“媽媽說西多尼亞的手藝好,你不會缺禮服穿,但你們姐妹向來沒什麼首飾。讓你戴這條項鏈出席。”
是邁克爾送她的金項鏈,墜有一顆珍珠。仔細回想,時間僅過去一周而已,但她竟然覺得那是很久遠的事。
艾波怔怔地望著那紙盒,輕聲問:“她不止這個意思吧。”
安布羅斯摸摸鼻子,又撓撓頭,他實在不會處理這些彎彎繞繞的事,隻能照實說:“她說你應該給那個美國人一些尊重,以及,儘快安定下來。”
夜晚,艾波洛妮亞洗漱完畢,難得地坐在梳妝台前發呆,桌麵上,墜著珍珠的金項鏈熠熠生輝。
她往鎏金雕花梳妝鏡看去,裡麵的女人是那麼的美,棕中帶紫的眼眸、挺翹的鼻梁、白皙飽滿的臉頰、微微上翹的紅唇……艾波清楚,隻要她願意,她能讓十二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人俯首帖耳,持靚行凶完全可以成為動詞。
但她不甘心,不甘心用美貌換取男人可有可無的一點真心。不甘心像斯嘉麗一樣,寄希望於男人,空歡喜一場。
婚姻從不在她的計劃內,她無意和那個美國人結婚。但她又是喜歡他的,喜歡他俊美迷人的長相、陰沉肅穆的氣質,還有那甜得不可思議的笑,這些截然相反的特質集中在他身上,意外地誘人。這世間再也找不到這樣矛盾又和諧的人了。她不忍心傷害他。
艾波從未踏入愛河,如今那水沾濕了腳背,她進退兩難。
西多尼亞見她魂不守舍地,手放上她的肩膀。
“艾波洛妮亞,”鏡子裡,姐姐的倒影帶著無儘的溫柔,“你是自由的,追隨你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