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獨是從包括家人在內的夢家灣人對他的詛咒和指指點點的竊竊私語裡拚接和想象出他降生人間之時天現異象的。是啊,夢家灣人把他當成是掃帚星降世,是來給夢家灣帶去禍害和災殃的。及至他長大,人們才發現他掃帚星的光環並不刺目而是變得暗淡,但依然大多對他深懷戒備之心,總擔心他會在人們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釀出危害人的事故。多年後,夢家灣的新一代及更新一代的人對夢獨沒什麼具體印象,但是他們眼裡的苟仙婆苟懷蕉卻時時印證著夢獨曾經的存在及由他而起的種種波瀾,加之從中老年人的嘴裡聽到關於夢獨的或真或假的隻鱗片爪,於是,死了的夢獨在夢家灣仍然是一個恐怖的存在。後生們想,夢獨真的是掃帚星降世嗎?夢獨長得什麼樣兒?如果夢獨真的是外星人借他的軀殼降臨人世,他在人間消失了,會不會飛往了太空中的其他地方,在另一個獨屬他的軌道上航行?
坐在一路北上、發出“哐當哐當”聲響的綠皮火車上,葉曉晨忽發奇想地問道:
“夢獨,你該不會真的是外星人吧?否則,我從見到你到現在二十幾年過去了,你怎麼一直還是個青春男兒呢?而我呢,明明比你小半歲,卻早就變成中年大叔了。”
其實,葉曉晨比同齡人年輕得多,隻是跟夢獨一比,確乎大出七、八歲的樣子。
夢獨說:“是不是外星人我不知道,我確切知道的是,我現在是在地球上,是在人間。”
“咱倆相見相識二十多年,那,你離家得有……”
“二十六年多了。”夢獨說道,“我離開時,是寒冷的冬天;現在回去,是在夏天。”
“這麼多年沒回過家,你想家嗎?”葉曉晨問。
“想聽實話還是想聽假話?”
“為什麼這麼反問我?”
“很多離家在外的遊子,都會遇到有人問出此類問話。我太明白他們的心理了。無論他們想家還是不想家,他們最好的回答都是:想家。如果他們不這麼回答,連問此話的人都會罵他們數典忘祖。他們之所以那麼回答,是對自己的一種虛弱的保護。”夢獨看著葉曉晨,認真地回答道。
“我不想聽假話,我想聽實話。”葉曉晨說。
“說真的,我一點兒也不想。”
“雖然我從你的筆記裡了解到你的一些心跡,但我還是想再問一遍,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嗎?”
“對很多人來說,想家是痛苦的,但更是幸福的,他們有家可想,他們有相親相近的人在等著他們盼著他們回歸;但是對我來說,卻無異於在撕開一道道沒有愈合的傷疤,再度流血,在老傷上再添更痛更深的新傷。”頓了頓,夢獨又補充道,“其實,更主要的是,我想過,如果我真的是外星人借我的這副皮囊誤落人間,那隻能說明,漂遊是我永生的命運,承載人類的地球不過是我的一個驛站,夢家灣,更是驛站裡的一個小小旅館。”
“漂遊是我永生的命運,承載人類的地球不過是我的一個驛站……”這話敲擊在葉曉晨的心上,他對著夢獨的臉仔細地打量了又打量。
夢獨見葉曉晨的眼光裡含著探究的意味,便說道:“你彆用一副看外星人的目光來看我好不好?你該不會是網遊打多了,要不就是外國動漫看多了?我雖然不打網遊,也很少看動漫,但對它們所涉及的內容,還是略知皮毛的。”
葉曉晨點上一支煙,剛吸了一口,卻見斜對麵一位知識型青年女性略微皺了皺眉頭,便趕緊將煙掐滅了,扔出窗外。他對夢獨說道:“看來,外星人的這一趟還鄉之行,注定會石破天驚。我這人間的俗人,看來是要大飽眼福了。”
“去你的吧。”夢獨笑道。
其實,從二十六年多前,夢獨逃離夢家灣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是要回去的;從他逃離由包括夢家灣人在內的呂蒙縣各級各類人員形成的包圍圈的時刻起,他就明白他終將是要回去的;從他逃離埋葬著他的恥辱墳地的那一刻起,他就發誓還要回去,要將埋葬他的墳墓揭個底朝天,讓無數殘酷的真相大白於天下。
為了這趟還鄉,他戰戰兢兢、東躲西藏地準備了二十六年。即便如此,他不得不承認,他依然心有餘悸。好在他終於明白,拖不得,拖不得了,人生無常,世事無常,哪怕麵臨的仍是失敗仍是慘敗,他也得豁出去了;二十六年,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再有一個二十六年,如果沒有,那些哭號的真相豈不是永不見天日了?還有多少滿身滿心冤屈的男人們,豈不注定背著本不該由他們背負的黑鍋而鬱鬱而終於人間或冥界?
與其說這是一次還鄉,不如說這是一場戰鬥。
臨行前,夢獨和葉曉晨作了他們自認為比較周密的行進計劃,第一個站點,第二個站點,第三個站點,分彆是哪裡,做什麼。夢獨還特彆跟葉曉晨約定好,當發生意外涉及案情的時候,葉曉晨一律以“我不知道”四個字應對他人的盤問——因為如果葉曉晨出於哥兒們義氣想分攬“罪責”,不僅會越幫越亂,還會把自己也搭進去,那樣,反是無法也無力拯救夢獨了。
他們決定先到煤城,去見見對夢獨痛下狠手、自視為無私包大人、自視為聖人的瞿冒聖。如果先回夢家灣,勢必身陷難以預料的風波漩渦中,何時能見瞿冒聖,就不好說了。再說,他們是一路向北,瞿冒聖所在地是在夢家灣的南邊,相當於是順路了。
夢獨至今還能清楚地回憶起,多年前的那個下午,他在學員十四隊隊部值班,懸吊在牆上的瞿冒聖時時刻刻地盯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學院的收發員送來了信和報紙,其中就有一封譚美麗寫給瞿冒聖的信件。他手拿那封信,隻默吟了一遍信封上的地址,便將地址牢記於心了。沒多久,他便將信交給從係裡開會回來的瞿冒聖了。這麼多年過去,那地址更加爛熟於心,似乎就是專為尋找瞿冒聖。
雖作如此打算,但夢獨的心裡仍然沒底,不知能否見到瞿冒聖。畢竟,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一無瞿冒聖的任何消息,也從未打問過與瞿冒聖有關的任何消息,不知那個盛氣淩人、唯我獨尊的瞿冒聖是高升了呢還是轉業回了地方以及轉業到了哪個地方,也不知瞿冒聖健在人世呢還是已經死了。並非他在心裡詛咒瞿冒聖,而是二十六年漫長的時光,一切皆有可能發生。
儘管瞿冒聖給他造成了極大的致命的傷害,而且那傷害在他往後的人生中發生了一係列雪上加霜的連鎖反應,但夢獨從未盼望過也從未詛咒過瞿冒聖死去;相反,他希望瞿冒聖能夠好好地活著,以便自己將來能有一天站在此人麵前問一問,好好地問一問,當初為什麼從沒問過他他與苟懷蕉婚約的來龍去脈及心裡在想些什麼,為什麼就那麼武斷地不分青紅皂白地認定他夢獨是個當代陳世美,就隻聽一麵之詞地認定他夢獨是個小流氓小痞子小騙子,就要外調整理出一大摞加蓋了公章的材料“鐵證如山”地給予夢獨記大過處分並且開除學籍?他還想弄清楚,為什麼瞿冒聖那麼熱衷於把自己的巨幅照片懸吊在牆上把自己弄得像《1984》裡的老大哥?他還想問一問……
列車繼續北上,“哐當哐當”,偶爾發出嘶吼般的長鳴……
他們乘坐的是普快列車,速度不快也不慢,讓夢獨感到將要到來的不可預知的事情不太突兀,同時也給他一種心定之感。加之葉曉晨認為選擇乘坐普快列車便於欣賞沿途風景,特彆是可以觀賞巍峨壯觀的秦嶺風光——雖然他們都曾被秦嶺風光震撼過,但那樣的震撼感還是想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永不饜足——歲月流逝,他們早經人到中年,但卻依然保持著一顆未泯的童心,保持著永不褪色的單純特質。
啊,單純,實在是一個無比美好的字眼,她不是每個人都能具備的,雖與年齡有關,但年齡並非絕對因素,有的人哪怕到了五十歲、六十歲甚至更年老,但依然不失單純的特質;而有的人儘管尚處在青春年華,單純的特質卻早已逃遁不見,隻剩下世故、老練及圓滑了。
所幸,夢獨和葉曉晨這一對摯友,眼光和心依然單純,連夢幻也仍然不失單純。否則,就不會有夢獨的這一趟還鄉之行,更不會有葉曉晨的相伴了。
很巧合的,途經秦嶺時,是在大白天,巍峨的群山連綿起伏,似乎沒有也沒有終點。果然,他們再次被秦嶺風光震撼了,並且陶醉其中。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們簡直重新擁有了兒童的心態。雄偉的風光在飛速後退,他們在迎接著新的風光,那些風光看似大同小異,實則同中有異,異中有同,他們兩人扒在窗邊,越看越想看,越看越看不夠,內心的波瀾不停地起伏著。彆的旅客們不明白這兩個人為什麼這麼著迷篇一律的風景,而他們同樣也不理解,絕大部分旅客為什麼在麵對峰巒疊嶂、偉岸壯美的秦嶺風光時隻是驚詫地大呼小叫一時,然後很快便沉寂下去,對窗外的風光不再關心,即便眼光投向窗外,也是漠然的,好像麵對的是家中的一麵稔熟而無趣的牆壁。
無論風景還是生活,在不同的人身上發生的反應是極不相同的,有的人敏感多思,有的人無知無覺。
顯然,夢獨和葉曉晨皆屬於敏感多思型的,尤其是夢獨。
即便眼睛累了,身體累了,但他們依然興趣盎然,心湖隻是暫時地平靜一下,而後再度漾出漣漪,蕩起波濤。
當然了,他們對風光的興趣和專注不可能一直處在高潮,哪怕不是在高潮之時,他們也處在高潮的餘韻裡,談起話來,互相激勵著。
葉曉晨說:“我總覺得,秦嶺風光對於我而言,每看一次,都好像是第一次看,每一次的風光都是不相同的。你說怪不怪?”
夢獨說:“一點兒都不奇怪。我還有種奇怪的感覺,就是,坐在火車上飽覽秦嶺風光,從南到北,和從北到南,感受是絕不相同的。”
“對對,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我也是有同樣的感覺。從北到南是越來越險,從南到北是越來越緩。”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種感覺。我感覺,從北到南,當秦嶺出現在眼前時,是很巍峨、很雄偉、很突兀地撲入眼簾的。”夢獨說。
“可是,為什麼李白說‘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而不是說‘陝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呢?”
“那是因為李白行進在從陝西到蜀州的險路上啊?我是這麼認為的。”
“看來,詩仙的詩句過於精煉,精煉到讓很多很多人產生誤解。如果他把‘蜀道’改為‘入蜀之道’或‘赴蜀之道’,肯定就不會讓無數人對他的那句詩誤讀誤解了。”
一路上,讓他們興致勃發的,可不止有秦嶺風光,還有許多的景,物,和人……
當列車越來越接近他們下車的站點時,他們,特彆是夢獨,才如夢方醒似地回到現實中來。
窗外的風景越來越模糊,暮色降臨了。
夢獨和葉曉晨下車的車站,是塗州市西站。
塗州市,對葉曉晨來說是個全然陌生之地,但對夢獨來說,卻是較為熟悉的,是一個給了他深深重擊的地方,是夢獨的一個很世俗的理想破滅的地方,亦可說是他人生中一個通常意義上的滑鐵盧之地。
夢獨永生都會記得,多年以前,他離開晁老媽媽後,就是來到塗州火車站,踏上了南下的坎坷征程。
他們下了火車,走進車站裡永遠擁擠和推搡的人流,出了車站。
天,黑透了。
夢獨和葉曉晨住進了一家站前旅館,葉曉晨手持兩張身份證在前台登記,名字是:葉曉晨,葉曉南。
旅店老板是個老頭兒,戴一副瓶底厚的眼鏡,登記時,對著他們看了看,頗有些好奇二人年紀相仿卻一個看上去人近中年而另一個還是個青春男兒。但他隻是好奇了幾秒鐘,臉上有著見慣不驚的神態,將二人的身份證朝掃描儀上一掃,信息便自動錄入了。然後,給了他們房間鑰匙。他們入住的是七樓最靠東的一間房。這倒正合他們的意願,心想,他們既可以不受打擾地好好休息,還可以想想如何應對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種種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