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懷蕉肩負著瞿冒聖對她的期待和厚望以及重托回到了呂蒙縣。在呂蒙縣的縣城郊外,她下了客運大巴車。她心裡身上仍然有些激動,邁開的步伐便很有些矯健,她要朝城裡走,去往一家陰陽鋪子,那家鋪子的老板跟她蠻熟識呢。
自從客運車站搬了新址,給一些人帶來方便但也給另一些人帶來不便,世間萬物的改變大抵都是如此。這一回,苟懷蕉就屬於不便的人之一,好在她身強力壯根本不把朝城裡步行的那小段路程當回事兒。這不,一會兒,她就走進了城市裡,越來越接近心臟地帶了。走著走著,看見有幾戶人家的院落正在被拆遷,她看向其中的一家院落,忽然想起曾在那個院落裡發生的故事,她曾衝進那家院落,將在裡麵躲開她的夢獨抓個正著,對了,她清楚地記得,夢獨是跟一個小偷住在一起,後來,她還親手將那個小偷抓進了公安局。時光真是快啊,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多少人出生長大了,多少人老了,還有多少人死了,夢獨就是其中的一個,唉唉唉。
沒過多長時間,苟懷蕉便來到了那家陰陽鋪子。一個看不出年紀的老女人跟苟懷蕉打招呼,看上去二人之間交情不淺的樣子。顯然,老女人就是老板。老女人在穿著上跟苟懷蕉有著相同的審美觀點,也是一身的黑衣黑褲,褲角上也是鑲著一圈由白變臟變黑的布條兒,像是一輩子在為什麼人戴孝守寡。苟懷蕉是為夢獨而一輩子戴孝守寡,而這個老女人,興許是為她所從事的營生,為許許多多的亡魂而戴孝守寡吧?
苟懷蕉對老女人直接說明來意:訂做一座用巨石雕刻而成的鎮妖塔,塔高一米八,底座長一米,寬半米;三天之內交貨。
“那麼急?”老女人問。
苟懷蕉說:“急什麼急?俺給你加價,行了吧?對了,今天不算,日期從明天開始算起,第三天正是安塔的最好日子。要是誤了時辰,你得給俺雙倍賠償。”
“行,行!苟仙婆,你就放一百個心吧!”老女人拍拍胸口,保證道。
苟懷蕉回到了夢家灣,回到了她的家中。推開屋門,迎麵便是她跟夢獨的放大了的結婚合影,雖然相框玻璃上蒙上歲月的塵埃和可觸可感的塵埃,但是被鑲嵌和束縛在裡麵的夢獨依然是那麼青春爛漫英氣勃發,他的身邊,正是他的“妻子”苟懷蕉。回來了,她想。她看看相片上的夢獨,又看看苟懷蕉,再看看自己,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塵土在光照裡是那麼洶湧。她覺得自己變化不大,又覺得自己是有變化的,無論有沒有變化都讓她覺得十分懊惱。她不禁想,夢獨要是還活著,會變成什麼樣兒呢?不是說帥氣的人更容易變老嗎?他會不會變得與她十分般配呢?
屋子裡空蕩蕩的,缺少生活的光鮮氣;可卻又是滿當當的,充斥著濃濃的冥味兒,這裡那裡到處都是火紙,蠟燭,線香,冥幣,羅盤,卦簽,朱砂等等物件。牆上,一隻蜘蛛懸吊著,欲落不落,正在作繭自縛地吐著毒絲;一隻老鼠從牆根下竄出,雖然鼠目寸光,卻感知到了苟懷蕉的存在,掉頭竄回了隱藏的洞中……
此刻,置身於這座空蕩蕩又滿當當的屋子,苟懷蕉不由生出感慨。她想,夢獨曾經的那一大家人,原來曾在這座宅子裡生活的那一大家人,竟然像一篷煙似地散了,如今呢,居然要由她苟懷蕉來撐起這座宅子,真是世事如煙真是世事無常啊!這是什麼?這就是命,是不可違拗的命運,誰違拗誰死,夢獨不就死了嗎?死了又怎麼著,還不得乖乖當俺的男人?等到俺的升天之日來到時,俺還要跟他合墳,葬在一起,永永遠遠!俺不光要折磨他這輩子,俺還要世世代代地折磨他!苟懷蕉又得意又悲涼地笑了笑。
苟懷蕉走出院外,四下裡看了看,未見人蹤,但將院門上那把生鏽的大鐵鎖重又掛到門鼻上,鎖好,而後,她翻牆進入院內,回了屋中。她這麼做,自有打算,想的是要好好鑲治夢獨,以免夢獨再去攪擾恩人瞿冒聖,同時也避免近幾天裡夢家灣人及三鄉五裡的人們前來恭請她去幫忙鑲災解禍。
她小心翼翼地將裝著夢獨衣褲和照片及瞿冒聖等人鞋底的口袋放入一個陶罐內,蓋好蓋子。晚上,苟懷蕉飽飽地饕餮了一頓,還特意解了溲,解了臭,然後,便端端地麵對陶罐席地而坐,雙目微闔,開始按著她的步驟對陶罐裡的“夢獨”施法,嘴巴瘋快地動著,念著咒語,全身心地沉浸在她所營造起來的氛圍當中,一連七七四十九個鐘頭,甚至連一隻蒼蠅飛上她的鼻尖兒也無知無覺,連一隻老鼠咬傷了她的腳趾也無知無覺……七七四十九個鐘頭過去了,天當然還是黑的,苟懷蕉將陶罐抱到床上,鼾聲如雷地一夜好睡,耗掉了的精氣神兒如石頭縫裡的雜草一般蓬蓬勃勃地回來了。
跟陰陽鋪女老板約定交貨的日子和時辰來到了。女老板守信守時,租了一輛手扶拖拉機,拖拉機上坐四個身高馬大的男勞力,“橐橐橐橐”地將鎮妖塔拉到了夢家灣的那塊恥辱墳地邊上。
苟懷蕉已經帶上她所需的一應物件站在夢獨的墳前翹首以盼著陰陽鋪女老板等人的如約到來。她自信地想,女老板不敢不守約定呢,怕受她的詛咒,更怕她悄悄下蠱。
“苟仙婆,俺來啦——”女老板看向苟懷蕉,遠遠地叫道。
苟懷蕉朝女老板招了招手,示意他們將鎮妖塔抬過來。
女老板看懂了苟懷蕉的手勢,便著拖拉機上的三人小心將鎮妖塔抬下,並抬著鎮妖塔朝苟懷蕉走去;那位拖拉機手和另外一人呢,則將鍁、鎬等工具及水泥、砂子或拿或背,也朝苟懷蕉走去。
恥辱墳地果真是位於陰濕之處啊,夢獨的墳墓更是陰濕中的陰濕。隻見一座座背負著沉重恥辱的墳墓上長滿了野草,與其他的墳墓不同的是,夢獨的墳墓上不僅長滿了青青的野草,還盛開著許多鮮豔的知名或不知名的花兒。
那些花兒在苟懷蕉的眼裡卻是那麼的刺目而難忍,她看著那些花兒,又氣又恨,便抬起一隻大腳,恨恨地狠狠地朝那些花兒踩踏上去,那些花兒在她的蹂躪之下在痛苦地著,紛紛凋落下來,她一邊蹂躪一邊詈罵夢獨:“小夢獨,你這個小流氓,你這個小陳世美,我叫你騷情,我叫你花心,我叫你的小心眼兒不老實儘想著那些騷眉狐眼的女人……”
女老板帶著五個男勞力來到了苟懷蕉的麵前,男人們放下了鎮妖塔,也放下鍁、鎬、水泥、砂子等等,他們巴巴地看著苟仙婆苟懷蕉,聽候吩咐;他們知道,事成之後,苟懷蕉會給他們壓紅的。何謂壓紅?說白了,就是避邪的錢。為了錢,他們什麼不願意乾?莫說安放鎮妖塔,就是掘墳盜墓,也不在話下。
苟懷蕉命幾個男勞力把夢獨墳上的野草野花清理下來,似乎,她要在眾人麵前刻意讓夢獨出醜,扒掉他的衣著,使他一絲不掛。
幾個男勞力踩上夢獨的墳,拔草拔花,可是,他們很快便感到,一股又一股森森寒氣從腳底直透肺腑,直透心肝脾腎,似乎每個毛孔、每根血管都感受到了那股他們從未體味過的寒氣。有的人不禁偷偷地想,怪不得一些職業盜墓人,乾那營生乾久了,臉上便會呈出一副鬼相呢;看來,陰間就是陰間,哪一行飯哪一碗飯都不是那麼好吃的。
隻是一小會兒過去,夢獨的墳便變得光禿禿了。
苟懷蕉抄起一把鐵鍁,站在了夢獨的墳上,滿含怒氣地狠狠幾下就挖掉了夢獨的墳尖兒,像是剜掉了夢獨的頭顱般的解氣解恨。她又對幾個男人說道:“把墳給俺鏟平了。”
“平墳?”女老板問。
“對,把墳平了。”苟懷蕉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說道。
幾個男人再度抄鍁抄鎬,眨眼之間將夢獨的墳夷為平地。
“給俺踩結實,踩得結結實實!”苟懷蕉上了由墳而變成的平地上,狠狠地用力朝下踩,她一招手,女老板和幾個男人全到了她的身前身後,用力朝下踩實那些翻上來的新土。
“接下來還要做什麼呢?”女老板和有的男人心裡明白苟懷蕉請他們來是把塔立起來的,但還是問苟懷蕉。
苟懷蕉不慌不忙地從腳前的陶罐裡取出一個神秘的黑色布包——裡麵正是夢獨的那張被她握成一團的照片和夢獨的衣褲以及瞿冒聖等人的幾雙臭鞋底——她將黑布包放置於被平掉的墳的正中央,也就是原來夢獨的墳頭所在之處,然後,苟懷蕉以不容置辯的口氣斬釘截鐵地對工人們說道:“立塔!”
女老板找來的幾個男勞力本就是每天乾粗活維生的,不是給人家打牆拉水泥,就是到工地上搬磚扛鋼筋,雖然貼壁磚貼地磚的帶點兒技術含量的活兒不太在行,但是天天跟那些人打交道,總還是學到了一些皮毛,幾個人在墳墓上立一座塔的活兒,還是不在話下的。何況,苟懷蕉對他們最大的要求是活兒做得結結實實越結實越好。
男人們在苟懷蕉的指使下忙碌起來,有的到不遠處的小溝裡打水,有的將水泥和砂子摻拌到一起。他們將夢獨的墳基用摻過砂子的水泥封死,之後,便合力將那塊高一米八,長一米,寬半米的用青石雕刻而成的塔立到了墳的正中央,為了更加穩固千年不倒永鎮妖孽,他們還在苟懷蕉的授意下從塔的底座的一半兒之處覆上很多摻了砂子的水泥,並且與用砂和水泥封住的墳麵連成一個整體。
高高的鎮妖塔堅固而沉默地在天空下,在風中屹立著……
苟懷蕉讚許地點了點頭,不知是在讚許幾個工人做得活兒很稱她心,還是讚許鎮妖塔做得很合她意。她明白,隨著摻和了砂子的水泥變得乾涸,鎮妖塔會與恥辱墳地凝結在一起,屹立不倒,永永遠遠……
苟懷蕉從懷裡掏出六個用於壓驚壓邪的紅封兒,也就是工人們話中的“封紅”,遞給了陰陰鋪的女老板,然後,朝他們六人揚了揚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他們心裡明白,他們該離開了,接下來,苟仙婆也許要作法了,也許要下蠱了,他們得離得遠些,以免那蠱沾到自己身上。
拖拉機發動起來了,“突突突突”地冒起煙來,六個人上了拖拉機,顛顛簸簸地走上了回頭路。
苟懷蕉圍著鎮妖塔轉了七圈,一手執一把冒著青煙的長香,一手撒下一把把朱砂。七圈轉畢,她停了下來,正正地麵對著壓著夢獨實則壓著晁家拴屍身的鎮妖塔,橫眉瞪眼地看著天空,忽然,她張開嘴巴,嘴裡竟然噴出一團又一團火焰,直噴向塔尖。七團火焰噴過後,她坐了下來。
苟懷蕉看著塔上的文字和一幅幅鎮妖符圖,她滿意地笑了。她點燃了一堆火紙,火紙蓬蓬燃燒著,一陣風吹來,有些帶著火焰的沒有燃儘的火紙被刮到空中,看上去像是天空在四處起火。有的火紙飛到苟懷蕉的身上臉上,但她卻無知無覺似的,不為所動,鎮靜自若,麵無表情。
這時,苟懷蕉的嘴巴極大地張開來,一串串咒語從她的嘴裡噴了出來,帶著她濃濃的口臭和一股股刺激的、最令夢獨受不了並且討厭的椒、蔥、韮、蒜的氣味兒,直噴到鎮妖塔上。
苟懷蕉是博采眾長的,此時,她噴出的是她自認為最厲害最靈驗的道家鎮妖咒語:
“五星鎮彩,光照玄冥。千神萬聖,護我真靈。巨天猛獸,製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滅形。所在之處,萬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苟懷蕉頓了頓,眼光刺向石塔,眼光如刺,似要從塔裡看出夢獨的幽靈來。而後,她接著張開嘴巴,噴道:
“太上老君教我殺鬼,與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攝不祥。登山石裂,佩帶印章。頭戴華蓋,足躡魁罡,左扶六甲,右衛六丁。前有黃神,後有越章。神師殺伐,不避豪強,先殺惡鬼,後斬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當?急急如律令!”
苟懷蕉將這兩串滿含殺氣的咒語,咬牙切齒地狠狠念誦了七遍。
做罷這一切後,苟懷蕉生出一種大功告成的奇妙感覺,懸吊著的一顆心也踏踏實實落到了肚子裡。她站起身來,餘怒未消地看著石塔,咯出一口又一口含著病菌的濃痰來,“呸呸呸”地如炮彈般地吐到了鎮壓著夢獨的塔上。然後,她邁開大步,朝夢家灣走去。
走出十幾步過後,苟懷蕉回頭看了一眼,隻見塔麵上的大字在天光裡映出奪目的光彩:
“古有陳世美 今有小夢獨——鎮壓夢獨之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