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懷蕉剛剛離開煤城返回呂蒙縣那天,瞿冒聖的心裡還是略有忐忑的。雖然苟懷蕉在煤城的兩、三天裡,夢獨沒有進入他的夢境,更沒有在他的夢境裡侵襲他挑釁他,但他還是擔心苟懷蕉走後,夢獨會再度乘虛而入,屢屢地到他的夢境裡冒犯他;如果夢獨是一個強大的人物倒也罷了,可是夢獨在瞿冒聖的眼裡心裡一直是一個弱者,是他手下的蝦兵蟹將中的一員,是個無足輕重的存在,受到此等手下敗將在夢境中的漠視和入侵,怎不令瞿冒聖怒火衝天?
可是,真是怪哩,那一夜,瞿冒聖竟然一夜無夢。
接下來的五個夜晚,瞿冒聖夜夜無夢。
每天早晨醒來以後,瞿冒聖隻覺得神清氣爽,他在工具房後陰森森的小樹林裡大口呼吸一會兒陰濕的空氣,然後動彈起臃腫的身軀,打出一套與他的身材極不相配的、難看至極的軍體拳。軍體拳做畢,他停下來呼呼喘著粗氣,不禁想起了令他沉醉和陶醉的學員十四隊,想起了當隊長的年月,那樣的時光多麼好啊,他可以呼風喚雨,他可以一呼百應,他可以把騾子說成馬把馬說成騾子也照樣無人敢於反駁無人敢於置疑……唉,可惜喲可惜,那樣的日子過去嘍,再也回不來嘍。都是夢獨那個小兔崽子給鬨騰的,否則,唉……他再度自言自語痛罵起了夢獨,覺得夢獨侵犯了他的私利,給他的身心造成了無儘的傷害,實在是罪該萬死死有餘辜!
第七夜,瞿冒聖倒是做了個夢,甚至連夢獨也出現在了夢裡,不過,令做夢的瞿冒聖和夢中的瞿冒聖共同感到高興的是,夢獨是個弱者,既沒有對瞿冒聖做出鄙薄的神情,更沒有任何挑釁的動作,而是被瞿冒聖壓製著,瞿冒聖發動很多人打他,罵他,批鬥他,給他處分,還讓他蹲進了監獄中,瞿冒聖完全是一個勝利者。這樣的夢,隻會對瞿冒聖有好處,何樂而不做呢?
再往後,這樣的黑夜差不多形成較為固定的循環,就是,瞿冒聖較少做夢,偶爾做夢,也很少出現夢獨,即便極偶爾出現了夢獨,夢獨也是以失敗者的角色出現的。如此,瞿冒聖還能有什麼不放心呢?他的心裡對苟懷蕉真是感動極了,有兩回竟然感動得有兩顆汙濁的老淚湧上他乾澀的昏花的雙眼,是的,他的眼睛早就花了,衰老越來越侵入了他的身體。
瞿冒聖的生活看上去又進入了平靜的常軌狀態,雖然他墮落為工具房裡的工具司令,雖然他由於偷看女大學生洗澡事件而遭受職稱和級彆上的貶降,但他的工齡、行政級彆、技術級彆、職稱以及資格都決定了他依然享受著很優厚的福利待遇,提前退休的譚美麗也有著固定的旱澇保收的經濟收入,兩個人當然可以過得衣食無憂比小康還小康。當然了,譚美麗的病體給他們的生活平添了不少難處,但她的醫藥費是可以享受報銷資格的,還有,她的無名疾病讓她雖然活不好卻也死不了,再說了,她還是可以勉強自己照顧自己呢,算是為瞿冒聖做了貢獻,讓他可以繼續以院校為家,為自己的好口碑繼續增加鮮豔的砝碼。
生活大多是細水長流的,生活的質變也大多是由人們不易覺察或感到的量變一點一點累積而成的,瞿冒聖和譚美麗同樣也是如此,他們的生活的質變是近一兩年過後才在一個中午瞿冒聖猛不丁地發覺到的,在那一刻,他的肥胖的身體大大地震悚了一下,差點坐立不穩而導致摔倒在地。瞿冒聖想不明白,這倒究是怎麼回事兒呢?老婆譚美麗的病怏怏的身子骨不見好轉倒是不說,她的頭腦怎麼就一點一點地不中用了呢?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瞿冒聖想不起來,把腦袋捶破也想不起來。可現在,他卻明確地意識到了,但,為時已晚,譚美麗的腦殼已經不中用了。
這一天,譚美麗又走丟了,又令瞿冒聖好一番苦找,幸虧煤城不像紐約、巴黎那麼大,更幸虧煤城熱心人多,男女老少都是活雷鋒,有給他提供線索的,有幫他一起尋找的,最後,瞿冒聖在一隻垃圾桶裡把譚美麗尋了出來,滿身滿臉的油垢和汙漬,對著瞿冒聖,嘿嘿嘿笑。哎喲,瞿冒聖苦歎一聲,天曉得手腳無力的譚美麗是如何爬進垃圾桶的。
瞿冒聖牽著譚美麗的手,將譚美麗牽回了家中,耐心耐性地幫譚美麗洗了又洗,擦乾了,扶譚美麗坐到沙發上。
吃飯的時候,瞿冒聖為譚美麗添上一碗飯,幾樣菜呢,就擺放在譚美麗的麵前,他與譚美麗一起吃。譚美麗呢,不說話,有時會無來由地笑一下,自顧自地悶頭吃飯吃菜,一吃,倘瞿冒聖不把她手上的碗取下來,她便不會停止進食,會一直吃到打著飽嗝仍朝嘴裡胡塞海喝,會一直吃到上吐下屙,誰也不知道她怎麼會一下子變得胃口大開。瞿冒聖發現,譚美麗的氣色卻是有所好轉的,大約跟飲食還是有關的。
譚美麗的氣色好轉,卻讓瞿冒聖一閃念地慌了神兒,可是他並不願意在心裡承認慌了神兒,兩手在臉前擺了擺,把一閃念藏了起來。
半年多前,瞿冒聖不得不隔三岔五地跟院校請假,以便回家照顧譚美麗,院校領導也早已知曉了他的情況,有請必準。近半年來,就暗示他不必請假了,院校領導及所有知道的人皆念他曾是有功之臣,在教育行業做出過那麼多那麼大的“貢獻”,不必太較真兒,再說了,眼見他的生活有著諸多不易,未必還會有誰跟他攀比?於是,他相當於是院校裡提前內退的在編人員,但與內退不同的是,一點兒不會影響到他退休前後的收入和待遇。多年來自以為大公無私先人後己專門利人的瞿冒聖不得不因為譚美麗而晚節不保,居然吃起了空晌,成了個可有可無毫無存在價值的零餘之人——這讓他十分的傷感而傷心,可是卻無能為力,好在他可聊以自慰的是,他這麼做,完全是為了病妻譚美麗,是在彰顯一個模範丈夫的“美德”。這麼一想,瞿冒聖也便心安理得起來,甚至升華出彆一樣的“高尚”情操,還被自己感動了。
可是,瞿冒聖的心裡卻總是覺得憋得慌,像是有氣兒呼不出來,還像是有痰吐不出來;這樣的感覺一日甚過一日。
瞿冒聖是何等人也?他是個把所謂虛假的榮譽看得至高無上的人,他怎麼能容忍自己“晚節不保”呢?怎麼能容忍自己成為混在革命隊伍裡的一員呢?哪怕在工具房裡保管工具,對那些工具們吆三喝五發號施令,自己也是在乾一份革命工作啊?可是,他不能丟下病妻譚美麗不管不顧啊?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慎始如終的人,是個無論走得多遠也沒有忘記的人,所以,他還繼續對譚美麗好,最起碼,也要裝出一副對譚美麗好的樣子來,他可不是被包大人鍘掉的陳世美,更不是被他親手整出違紀材料並且給予處分開除學籍最後跳井身亡的當代陳世美小夢獨。可是,他不得不承認,他有時候,還是會有那麼一閃念,那一閃念,他想到的是,他跟譚美麗做這一世夫妻,確乎是,實在是,有些虧大了。好在,那一閃念不過是一閃念而已,他從不敢順著一閃念的思路繼續想下去,隻是一閃而過。雖隻是一閃而過,也足夠他被羞恥堵得喘不過氣兒來了。於是,他便激勵自己,鼓舞自己,要一如既往地對譚美麗好,一如既往地與自己眼裡的那個小痞子夢獨勢不兩立。
瞿冒聖又寫了一篇矯情洋溢的散文,謳歌他與譚美麗堅貞不渝的愛情,謳歌他與譚美麗牢不可破的婚姻,通過字裡行間滴滴泣血的描述,一個幾十年來對病妻愛護有加、不離不棄的高大而偉岸的男性形象躍然紙上,更躍然讀者的眼前。瞿冒聖的人脈沒有全部斷掉,煤城報社的一位與他相熟的編輯仍念舊情,對他的文章作了潤色,很快,文章就發表了。瞿冒聖手捧文章感動地一遍遍地讀,他被感動了,同時生出激勵自己和鼓舞自己的心情,他想,文章中的自己正是他要奮鬥的目標。
瞿冒聖並不知道,院校裡的人,還有社會上某些得知他偷看女大學生洗澡的人,在看過他的自誇文章後,是多麼的嗤之以鼻,心裡罵道:“這真是一個虛浮透頂的老家夥!”罵過後,有人不免想道:“幸虧瞿冒聖成了個無職無權的閒人,否則實乃人間一大毒瘤;即便如此,這個冒牌聖人依然在放出臭氣汙染環境。這樣的人太多了,太多了,沒法,沒法,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