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主編講的這個男人實在窩囊透頂,可是不知大家夥兒有沒有聽說,就在幾天前,就在咱們欒糟縣,發生了件更奇的事兒,事兒裡的這個男人哪,倒不是窩囊,而是冤枉啊,真是冤死了。”
“怎麼回事兒,有多冤哪?”
“難不成比竇娥還冤?”
“還真是比竇娥還冤。”那位離男說。
“怎麼個冤法兒?”有人問。
那位離男講道:
“說起來,這個比竇娥還冤的男人還是個小夥子,他不是咱們欒糟縣人,家是東北那邊的,不知是吉林的還是遼寧的,在老家,他爸媽隻有他一個寶貝兒子,這寶貝兒子呢,讀書,上了大學,還是在咱這省城上大學,畢業後還在一家大企業做軟件設計,見咱這地方氣候好土地也肥沃,就經人介紹認識了咱欒糟縣那女子,結了婚,生下了一個兒子,說是入贅吧,又不太像是入贅;說不是入贅呢,他畢竟在這裡沒有根基,家裡的大事小情全是他老婆說了算。可是小夥子呢,不是個窩囊之輩啊,他有理想,有自己的主見,當然不願意事事都向老婆請教什麼事兒都得看老婆的臉色啊,時間長了,兩人就有了矛盾,矛盾到什麼程度,矛盾到快過不下去快離婚的程度。可是兒子是他的軟勒啊。他們雖然在縣城裡買了房有了自己的小家,但女人明白他的軟勒在哪裡,女人製他的辦法不光是罵他打他,還會帶上兒子回到農村的娘家,讓他見不到兒子。小夥子看出了老婆的心思,決定離婚。可是離婚難哪。小夥子的爸媽千裡迢迢從老家趕來,為的是見見小孫子,還想的是,能不能將他們勸和勸和。可是,兩位老人見不到小孫子哪,人家不讓見。兩位老人和他們的兒子就在那戶人家的院門外,可就是見不著想見的小孫子。不見就不見吧,小夥子隻好帶父母回自己的家,說起來,是他和他老婆的家。家是什麼?家是房子,是財產,是一大筆財產哪。小夥子臨走時丟下一句話,說那就法院見吧。意思就是鐵定跟那不講理的強勢女人離婚了。可是小夥子卻萬萬沒有想到,就是他的這句話,引來了殺身之禍……”
“啊,殺身之禍?就這也能殺身之禍?”好幾個離男問道。
“咱們都是離過婚的人,過得下去就過,過不下去就拉倒,難不成還非得鬨出人命不可?我看,小夥子說的不錯啊,讓法院來斷案不是挺好嗎?”有個離男說。
“可女子一家不這麼想哪?在她和她父母眼裡,小夥子是外地人,是投靠到她家來的。”講案子的離男說。
“對對,在他們的傳統的眼光裡,小夥子就是個上門女婿,雖然小夥子並不跟著嶽父嶽母一起過日子,並且還是憑努力奮鬥才在這裡安家落戶的。”有人發表感慨。
“是哪。”
“沒錯,他們心裡肯定就是那麼認為的,把自己當成強者,以為自己是地頭蛇。”
“看來,他們一開始就沒有把小夥子當成一家人看待,而是看成對手。”
“確切地說,是看成敵人。”
“唉,夫妻夫妻,說白了,不就是撕扯不清的親密敵人嗎?一撕扯就是一輩子。”
“照你這麼說,我們這些離了婚的男人還得說是幸運的了;我們嘗過了婚姻的滋味,並且從婚姻的牢籠裡掙脫出來。當然了,還是那些從年輕時就抱定獨身觀念並履行一生的人最幸運。”
“還是繼續說案子吧。”
講案子的離男喝下一杯酒,又有人馬上給他滿上了,他的臉紅紅的,很奇怪的,眼睛竟蒙上一層渾濁的淚花兒,不知是酒的辛辣所致還是他心裡湧出的感情所致,他清了清嗓子,接說講述道:
“無可奈何,小夥子隻好帶著爸媽回了家,當然了,是小夥子和他妻子及愛子的三口之家。小夥子的爸媽看著兒子的家,不禁悲從中來,這套房子,是他們出錢為兒子買下的,在他們的眼裡心裡,他們並不認為他們的兒子是入贅到女方家的,可是卻沒想到兒子人在外地過得那麼憋屈,可是,他們總不能就一氣之下帶兒子回家拉倒了吧?哪那麼容易哪?婚還沒離呢,再說,還有小孫子哪。他們想不出個好辦法來,他們愛兒子,也愛孫子,他們是把小孫子當成他們家的根苗的……”
他又喝下一杯酒,似乎把烈酒當成了潤嗓子的白開水了,然後,繼續講述:
“現在,該把話題扯到小夥子的妻子和她的父親母親身上了。這三個人在家裡心裡也是氣憤滿腔的。他們三個人看出來了,小夥子的父母可以不要兒媳婦,但是卻不能沒有兒子和小孫子。他們三個人看著甜甜地睡在床上的小男孩——也就是小夥子和他妻子愛與恨的結晶,他們想,堅決不能讓小夥子的爸媽看到孩子更不能讓他們沾手,否則說不定他們會將孩子抱走逃回老家。可是,如果小夥子一定要離婚的話,這孩子的歸屬還指不定是誰的呢。還有,一旦法院判決離婚,城裡的那套房子多半歸小夥子,那畢竟是小夥子的爸媽出全款買下的,房本上登記的也是小夥子的名字。說起來,隻有這個孩子承受著所有人的愛,而其他的人,是愛恨交織的。為了絕掉後患,這個女子和她的父親母親定下了一條毒計,什麼毒計呢?這毒計就叫作:吃絕戶。”
“吃絕戶。什麼是吃絕戶?”好幾個離男問道。
“就是把小夥子跟他的爸媽三個人全部除掉。在法律上,小夥子跟他的妻子還是夫妻啊,何況還有他們的小兒子呢,這母子倆作為小夥子的親人,是有權利繼承小夥子一家的全部遺產的,包括小夥子老家的一切財產。這就是吃絕戶。可是,他們三人如何除掉小夥子和他的爸媽呢?說起來,後來,這女子跟她的父親母親所實施的作案手段並不高明,除了血腥就是殘忍罷了。這女子的父親說,由他來作了斷,用不著彆人操心。這女子的父親為了女兒的幸福也是拚了。那天晚上,他們三個人抱著小男孩來到了縣城,說是要讓小夥子的爸媽見見小孫子,進了門,小夥子及爸媽以為女子家三人回心轉意了,根本沒有任何提防,就在小夥子走到裡間為兒子尋找衣物時,他的五十多歲的心狠手辣的嶽父跟了進去,二話沒說,就將一把尖刀插進了小夥子的心窩,一刀斃命;接著,這個男人,也就是女子的父親重回客廳,仍是二話不說,對著小夥子的爸爸猛捅幾刀,再接著又殺死了小夥子的媽媽。這個中年男人帶著染血的刀子像個勝利者一般地到了派出所自首。”
“自首不是萬能符,三條人命,豈是自首能完事兒的,殺人償命,何況是三條人命呢,他必須死。”離男們持有相同的觀點。
“可是,你們想不到吧?那女子和她的小兒子是小夥子的親人,她是作為受害者一方出現的,她在律師的指點下,來了個‘不起訴’,就是她作為被害者的妻子不起訴她的殺人父親,而她的父親呢,有自首情節。最後,你們猜怎麼著,最後法院的最終判決竟然不是死刑,而是死刑緩期二年。這一家三人,成功實現了吃絕戶的目的。”這個離男又喝下了一杯酒,算作結束。
“他奶奶的!”
“真他媽的胡來!”
“太窮凶極惡了!”
“這小夥子要是早知今日,打死也不會跟那個女人結婚。”
“歹毒莫過婦人心。”
“是這個婦人的五十多歲的父親。”
“那還是跟這個婦人脫不了乾係。”
“五十多歲的男人最壞,心最毒辣。這個年紀的男人,見過了世態炎涼,心硬如鐵,雖然身體剛剛開始走下坡路,但是動起手來,小夥子未必是對手呢。”
“什麼話都彆說得太絕對,那咱們這些離男當中,不是有不少人五十多歲嗎?怎麼一個個被女人弄得狼狽不堪呢?”
“唉,有些法律條款,太死板了。”
“有些人專門利用法律的漏洞違法犯罪呢。”
“就完了?”有人問講述者。
“對了,還有個事兒,更是讓人意想不到的,”講述案情的離男說,“小夥子的妻子——彆忘了,他們沒有離婚,那女子儘管參與了凶殺案但卻沒有證據證明她參與了凶殺案——那女子就還是小夥子的妻子,是小夥子法律意義上的親人,還是那兩位死不瞑目的老人的兒媳婦。無論是在法庭內還是法庭外,她都在罵小夥子是陳世美,罵小夥子忘恩負義,說自己是秦香蓮。”
“唉,自私是人的本性,無論她犯下多麼大的罪惡,她都覺得自己正確無比,覺得自己是受了冤枉的。”
“唉,今兒個聚會,怎麼儘說這些沉重的話題呢?”有人說。
“唉,咱哪次聚會,話題不是沉重的呢?”
有個離男把心裡憋的氣發泄到了酒上,喝下一大杯酒,倒上,再喝下一杯,喝著喝著,眼淚就出來了。
還有個離男竟然痛哭出聲。
酒能讓人沉重,酒也能讓人輕鬆,酒還能讓人失態,酒還可以讓人呈現真我……哭出聲來的離男的痛哭聲竟成了引子,竟有七、八個離男憋不住哭出聲來,沒有哭出聲來的離男們,也個個落淚漣漣。
隻有冒牌的離男夢獨沒有哭,他在看著一個個離男們痛哭流淚。此時,他是有些羨慕他們的,他們不僅都有著離男的相同身份,還有著共情,還能共同哭泣,不得不說,這個時候的哭泣是暗含了痛苦的幸福成份的,一哭為快。流淚是一種疏通,一種被淤堵著的情感的疏通。夢獨明白,他們不是在為那個命喪不測的小夥子痛哭,也不是為那個被女人戴了無數頂綠帽子白白為他人養了十六年兒子的男人痛哭,而是在哭自己,哭自己不幸的人生和痛苦的婚姻。
夢獨想,他們都曾經有過婚姻,而他呢?他沒有婚姻,卻已經品嘗到了足比他們更加澀口的苦果。婚姻讓男人女人糾纏不清,大約他們不會想到,婚約竟然也能將一個無辜的男人打趴在地並且強戴上陳世美的帽子。
夢獨沒有去勸哪一個離男,包括葉曉晨,痛哭對他們來說無疑有了一種幸福的味道,哭出來就會露出笑臉。他仰脖喝下一杯酒,回味著剛才那個殘忍到極點的凶殺案,忽然間不寒而栗。他驀地想起了自己的替身,那個名叫洪家拴的男子,那個代他被葬入恥辱墳地的男子。洪家拴,與這個東北小夥子的經曆確乎是有許多相似之處的,還有多少男人與他們也正困在相似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痛苦之中啊!夢獨想起了洪家拴的老娘,那個盼兒子盼孫子盼得眼神兒越來越不濟的老娘,老人家如今怎麼樣了呢?是還在堅執地等著盼著兒子孫子的回家,還是已經魂歸黃土?
夢獨又打了個寒顫……他明白自己食言了,既未能去偷偷看望洪家拴的老娘,也未能偷偷地到他自己的墳前,給代他埋入地下的洪家拴燒一刀火紙。
夢獨搖了搖頭,又灌下一口酒。他想,幸好他參加了這次含淚的聚會,這場聚會給他的認知增添了新的內容。
夢獨閉上眼睛,悄悄在腿間將雙手合十,心裡祈求洪家拴和洪老媽媽的寬恕,覺得自己像是欠了一條命似的。
就是這次酒氣衝天的含淚的聚會,令夢獨改變了去湖北丹江口探尋陳世美真相的念頭。樊主編和那位離男講述的兩個案例,看似與夢獨的初衷關聯不大,卻猛力衝擊了他的內心,他雖然沒有像那些離男們那樣流淚痛哭,心裡的波動卻比他們更加劇烈;離男們心海的波濤被眼淚和哭泣平息下來,而他,沒有。
“我幫你預訂火車票去。”葉曉晨道。
“不,我不打算去均州了,就是丹江口。”夢獨說。
“為什麼?出去一趟也好,哪怕沒有收獲,全當散散心也無不可。”
“不,算了吧。我有些矛盾,還有些擔心。”
“這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擔心一無所獲。”夢獨說的不是真心話,他覺得有些對不住這位親如兄弟的好友。其實,他既擔心真的有個好人陳世美被人當作戲劇裡的陳世美來怒罵;又擔心曆史上的陳世美並不像傳說中的那麼美好;更擔心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一個好人陳世美。而他不去丹江口進行所謂的考察,那麼那個是否真正存在於曆史中的陳世美便切切實實地活在他的腦海裡,與戲劇裡的陳世美角鬥著,一個在呼喚真相,一個在竭力用假象蒙敝真相,蒙敝世人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