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獨又說道:“戲台上的悲劇,一旦在生活中真實上演,其實,觀眾們的表現和態度跟戲裡的人從眾們毫無二致。比如魯迅的《祝福》,如果祥林嫂出現在大家麵前,大家還會像看戲似地對她一灑同情淚嗎?可以斷定,不會,他們會跟小說裡的麻木民眾的表現完全一樣,他們會挖苦祥林嫂,刻薄祥林嫂,鄙視祥林嫂,聲討祥林嫂,也會成為把祥林嫂硬是逼向死路的一員又一員乾將。”
葉曉晨歎了口氣,道:“唉,聽你這麼一說,我覺得,生活和戲劇,完全是兩碼事。”
“不絕對,脫離生活的戲劇是那樣,但是沒有脫離生活的戲劇則不是那樣。”
葉曉晨注意到,自從去老離男肖沉家參加離男沙龍聚會,許多個日子過去了,但是夢獨卻比原來話少了許多,有些沉悶,麵上的表情看似平靜沒有波動,其實藏著翻滾的心事。葉曉晨幾次問他:
“怎麼啦?”
夢獨的回答也總是不走樣兒:
“沒什麼。”
葉曉晨想:不可能沒什麼,興許,是在老離男家裡,夢獨的哪根神經受到了刺激;他又想:夢獨究竟從何而來,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突然間離開這裡,又究竟會向何而去?
葉曉晨的心有些不安起來。
果然,兩天後,夢獨的話驗證了葉曉晨的不安的預感,夢獨說:
“我想出一趟遠門。”
葉曉晨看著夢獨,卻一時並不說話,半晌後,他猛不丁地問道:
“你不會不回來了吧?”
夢獨怔了一下,但立時穩下心神,道:
“有你這麼好的弟弟在這裡,我怎麼舍得不回來呢?再說了,我現在是葉曉南。”
“你要去哪裡?”
“我想去尋訪一個人的故裡,或許,還有遺跡吧。”夢獨沒有正麵回答。
“哪裡?”葉曉晨追問,他知道,夢獨的隱私太多太多,可是這一回,他卻繼續問同樣的問話。
夢獨歎了口氣,沒想隱瞞,說:
“我想去湖北的丹江口看看,就是原來的均州。”
“哦,我明白了。”葉曉晨點了點頭,道。
夢獨說道:
“謝謝你買了電腦還聯了網,我上網搜索過了,查到了關於陳世美的一些資料,但不知是真是假。至於丹江口那個陳年穀,也就是陳熟美,或者陳世美,到底是不是陳世美,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去看看。”
“我不明白,夢獨,你是個未婚的男人,可是,你為什麼那麼執著於陳世美呢?”葉曉晨問。
夢獨說:
“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有一天,我從一個小學校園門口經過時,遇到兩個早戀的小學生,他們大約是發生矛盾了,我聽到那個小女生在罵那個小男生,你猜罵他什麼?她竟然罵他是陳世美。我敢肯定,那個小女生不可能知道陳世美這個人,不管是當過清官的陳世美,還是戲劇裡的陳世美。”
“也好,我記憶裡,這麼多年,你幾乎沒出過咱們欒糟縣了。出去散散心,挺好。帶好身份證,記著,是葉曉南的身份證,沒有證,寸步難行啊。彆弄丟了。”
“好。”
“幾時走?我好幫你到咱縣城汽車站的火車票預售處去訂票。”
“我想下周出發。”
“那正好,這個周末呀,離男沙龍要搞一次聚餐,一年兩次,這是其中的一次。機會難得,我們一起去參加,看看能不能有什麼收獲。”
夢獨想,既是聚餐,必離不開飲酒;既是飲酒,必有人醉態百出,必有人醉話連篇,醉後的失態往往是真情實感的流露。夢獨點點頭,說:
“行,我陪你一起去。”
夢獨絕未想到,這次離男沙龍的聚餐會,竟令他改變了初衷。
聚餐會是在一家頗有田園風格的酒樓裡的一個包間裡進行的。離男們悉數到齊,圍坐在兩張大圓桌的周圍,將個包間擠得滿滿當當,他們的身份本是會釀出憂愁氣氛的,但是不,如今,卻是有些熱鬨的。
樊主編開宗明義道:
“其實哪,我們之所以相聚在一起,是我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那就是:離男,啊,離婚的男人。我們有著相似但又不太相同的婚姻經曆,這些婚姻經曆都有一個相同的結局,什麼結局呢,這就是:悲劇,離婚。說真的,我們的情緒都很糟糕,如果我們不把眼淚流出來,不自個兒找點兒樂子,不給糟糕的情緒找個出口,而是把糟糕的情緒壓抑著,憋悶著,那些糟糕的情緒會讓我們生病哪,會把我們的身體拖垮哪!所以呀,咱們今兒個喝起來,吃起來,醉起來,說起來,唱起來,笑起來。來,大家夥兒,離男同胞們,端起杯來,一起,走一個!”
“來,一起,走一個,走一個!”離男們異口同聲地響應,紛紛端起了手中盛滿了白酒的杯子,仰脖,酒入口,一飲而儘。
火辣辣的烈酒入腹,灼燒著離男們的腸胃,也灼燒著他們的心和情感。
三杯酒下肚,離男們漸漸進入狀態,互相間熱絡起來,話也多了起來。
老離男肖沉說道:
“剛才樊主編不是說唱起來嗎?好,我開個場,給大家唱一段兒吧。”
離男們鼓起掌來。
肖沉開口,唱出的卻是女聲,有人聽了出來,他模仿的是小白玉霜的唱腔,還唱得挺像那麼回事兒,可他卻把唱詞作了改動,唱出的是陳世美踏上趕考路逃離秦香蓮逃離家庭的複雜而不乏欣喜的心情。唱畢時,離男們為肖沉的表現而鼓起掌來。
肖沉唱完,大家又喝酒,互相敬酒,互相祝福。
祝福聲中,樊主編開始了他的“說”,他給離男們講了他不久前出外采風時采訪到的一樁奇事,事情發生在離此地五百多裡地的一處不太時尚卻也不太落後的農村,有一對結合了十六年的夫妻,男人長年在外打工,女人守在家裡。男人卻並不知道,表麵上持家守家的女人在家裡卻給他戴上了一頂又一頂的綠帽子。女人為男人生下了三個兒子,卻沒有一個是男人的種。女人雖然對男人刻薄,可是孩子是男人的軟勒,他想著孩子們啊,可他卻不知道這些孩子全部跟他無血緣關係。快到年關時,沒有提前給女人消息的男人回了家,卻正遇上了女人在家裡跟一個他半熟不熟的男子在一起。男人跟那偷他妻子的男子打了一架,那男子跑了,女人卻跟男人吵,還挺有理似,女人是明白男人視兒子們如生命的。可是男人起了疑心,偷偷剪了兒子們的頭發,令他做夢沒有想到的是,三個兒子跟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男人崩潰了,要跟女人離婚。可是你們沒有想到吧?女人無恥到什麼程度?女人還以為自己很有理,很有功,女人說,你個傻男人,你要是不說,外麵的人誰會知道,他們三個還不是一樣可以為你家傳宗接代嗎?她還倒打一耙,要男人淨身出戶,要男人給他經濟賠償——說到這裡,樊主編不說了,刻意留給離男們想象和回味的空間。
離男們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悶悶地咂著烈酒。
終於,有人問:
“後來呢?”
樊主編說:
“不知道啊,官司還沒有打完,離婚拉鋸戰,誰知道會拉到什麼時候啊?”
“這樣的女人,太可怕了。”
“這個男人,真是窩囊透了。”
肖沉道:
“這類故事,多了去了,臟得很,還上不得台麵;可正因為上不得台麵,很多男人打斷牙齒咽進了肚子裡,所以那麼多偷情男女才在背地裡上演著,讓彆的男人受儘屈辱。”
有人說:
“要是換成我,既不吵,也不鬨,悄悄買包,做一桌好飯菜招待狗女人和她的兒子們,然後將放到飯菜裡,把他們一鍋全端掉。”
這話透著極端的殺氣,卻並沒有彆的離男阻止,離男們聽了這話隻是保持沉默,分明是說出了他們的心聲,隻是感覺有些殘忍,不好意思聲援罷了。
有位離男說道:
“樊主編講的這個男人實在窩囊透頂,可是不知大家夥兒有沒有聽說,就在幾天前,就在咱們欒糟縣,發生了件更奇的事兒,事兒裡的這個男人哪,倒不是窩囊,而是冤枉啊,真是冤死了。”
“怎麼回事兒,有多冤哪?”
“難不成比竇娥還冤?”
“還真是比竇娥還冤。”那位離男說。
“怎麼個冤法兒?”有人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