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
大唐盛世的長安是人世間第一繁華泡沫之都,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天街上早春的小雨酥絲一般細膩,戍樓上秋夜的星星也格外地明亮。長安的皇城之中,有禮部的貢院,牆頭上插滿了荊棘,每一位讀書人都想在那裡仰望荊棘並且快筆寫下文章,長安的宮城之中,有天子的明堂,是每一位仕人都想要躋身並且發言的地方。紛繁蕪雜的市井裡坊卻像有一百萬隻蜜房羽客,采擷天下的倡條和萬國的冶葉,釀造個人的遭逢和曆史的層累。秋月之下,詩人歐陽詹的妻子帶著兒子們奮力搗衣,藩鎮進奏院中,遠征而來的刺客密謀行刺宰相武元衡,勾欄幕後,樂伎秉燭,為江州司馬白居易新作的《琵琶行》譜曲……這就是長安,長安就在這裡,在帝國的中央,在中原的西方,時代之子和時代之女們命中注定屬於長安,他們要在長安留下實有的印記或者若有的傳奇,但是初始抵達長安的道路卻無比遙遠,狹如窄門。
隋唐開科取士以來,到全盛時,每年參加科舉的舉人僅約兩千人,而大唐有一十八道,三百六十州府,千五百五十七縣。你出身寒門,卻像李商隱一樣,天資聰慧,五歲誦詩書,七歲弄筆硯,剛剛成年,作了兩篇古文,講述了你對聖人和人才的看法,投文便能出入諸公之家,因此你獲得了到州府鄉試的機會,無人因此爭辯。一起鄉試的人,有高門,有世家子,有屢試不中的人,年長的已經五十歲了,還有異州才子,他們人籍分離,聽說新刺史愛才,慕名而來,你考了一卷難分伯仲,又核出一脈家世清白,這才能得到取解——參考進士的資格。這個名額殊難取得,它是州府文治的一部分,詩人張祜和徐凝聽聞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不約而同趕到杭州取解,二人以詩中嘉句相爭,留下了“爭解元”的典故,但隻有徐凝獲得了名額。你和“徐凝”寥寥幾人,將與州府上貢的奇珍異寶一起——你們也是鄉貢的一部分,又稱作“鄉貢進士”,被遞送到長安,如此,你帶著家族的希望和州府的期望,第一次踏上了漫漫的長安道。
進士常定額錄取三十人,折算下來,每十二州取一人,每五十縣取一人,每七十鄉貢取一人。一舉成名,自然是佳話,並不多見,經年不售,黯然而返,才是常態。白居易兩試即中,時年二十八歲,他題詩說,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青年李商隱則長期在各州幕府與長安之間來來回回,他第一次進長安時十八歲,此後一共蹉跎七年,往返六次,應試五場,中進士時二十五歲,還是因為權臣的舉薦,前宰相、今節度令狐楚的兒子曰令狐綯,他與李商隱的交情天下無雙,他親自向主考官通報李商隱的姓名,而且還是重要的事情說三遍。外州的仕子們,往來在不儘的長安道上,旅程總是無比漫長,青春也是悄然而逝。樂伎勸白居易更儘一杯時說,人生要及時行樂,紅顏很快就不再了,君不見,外州客,一回來,一回老。
進士得中,還有“關試”,考身言書判,中進士者,多有真才實學,這一關不在話下。到此,你可以脫下褐色的布衣,穿上青色的袍服,取得了做官的資格,在吏部排隊候任吧,如果急於得官,就要參加製科考試,“博學宏詞”或“書判拔萃”,如果通過可以授官,比如到秘書省任校書郎。中進士之後的等待和應試,同樣漫長和艱難,詩人歐陽詹在長安等待了六年,不得不遠赴太原尋求同年的推薦,韓愈三試博學宏詞不中,作出了“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的千古論斷,這候任之路,韓愈走了四年,歐陽詹走了七年,在這期間,打敗你的,不是懷才不遇的苦悶,而是長安飛騰的物價,隻有白居易,他與元稹在華陽觀賃居的陋室裡,閉關數月,研究了當時所有的時政問題,合著了七十五篇應試策論,從而一次性走通了漫漫長安道。
抵達長安的道路並非隻有考試,還有其他,比如報送一次軍情。唐德宗年間,淄青節度使叛亂,大舉攻打徐州,徐州危在旦夕,大唐詩佛王維的侄子王智興受命進京求援,他彆無所長,就是騎術精深,跑得快,從徐州到長安,一千八百裡,晝夜兼程,吃睡都在馬上,不到五日,就趕到了兵部門口,聖人得知消息後,緊急調遣了朔方、宣武等軍,解了徐州之圍,王智興從此出任將職。
去。
往來成古今。抵達長安之後,也總是要離開長安,離開長安又分為三種,一種是製度化的離去;一種是意外的貶謫;最後一種是奉命於危難之間。
新科進士們在秘書省做一兩年校書郎,會被吏部放出長安,去一個上州的縣做一個縣尉,主管治安和捕盜,以及收取稅賦。白居易出任周至縣尉,李商隱出任弘農縣尉。即使他們並不願意離開長安,但這是大唐吏治的一部分,是官員成長的應有之義,真刀真槍的人生曆練從此開始,李商隱對這個“黃昏封印點刑徒”的崗位很不適應,與主官產生了語言衝突,他寫詩辭官,“卻羨卞和雙刖足,一生無複沒階趨。”他說,剁了我的雙腳吧,我不想卷了,也不想跪了,這輩子都不想。次年,他回長安,再考製科。白居易到周至,也是我來一長歎,有令額外征稅,他便稱病不起,他到終南山仙遊寺暢飲,獨居寺中三日,寫出了《長恨歌》,因此聲名大噪。
盛世的長安卻又是人世間第一波譎雲詭之都,它像是一艘垂天之船,航行在東方之海中,有大買賣,有大風浪。唐順宗即位後,劉禹錫、柳宗元參與發起“永貞革新”,最後搶奪宦官禁軍兵權時功敗垂成,二人被貶為邊遠下州的司馬,劉禹錫下放湖南朗州,他並不服輸,說是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柳宗元遠去永州,永州之野產異蛇,千山鳥飛絕,他心境悲涼,感覺人生到了絕路,他在詩中說,萬徑人蹤滅。主管祭祀的效社令也受到波及,他趁病辭官,兒子李處士也罷了太學,父子倆星夜回鄉,從此隱居閭巷,隻讀書,不求仕。李處士正是李商隱的叔父,也是李商隱的恩師,李商隱十歲喪父,便隨叔父學經。遠征而來的藩鎮刺客潛伏在宰相武元衡奔赴早朝的路上,刺殺了他並且割掉了他的頭顱,這是有書籍以來,長安不曾有過的事情。事情發生在平明時分,白居易午時就獨上奏章,請求緝盜,白居易在書奏中道出了長安的憤怒,這憤怒也彈壓了長安的驚恐,兩天之內,他的奏章傳遍長安城,仕子們輾轉傳抄不絕。白居易身為太子屬官,率先憂國,又一次博得大名,這惹得朝堂不快,次月他便因為詩案,被貶為江州司馬。
宰相武元衡遇刺那日,兵部侍郎裴度也被砍了三劍,他劫後餘生,繼任宰相,發誓與割據藩鎮淮西不共戴天,願去前線督戰,一同前往的還有主戰者韓愈,他擔任參謀。裴度集中兵力,與淮西對峙,牽製了淮西全部主力,同時他許可了唐州戰區李愬的奇襲斬首之計。李愬原是太子詹事兼宮苑閒廄使,太子詹事是太子府總管,宮苑閒廄使管轄天子車駕。李愬是以門蔭入仕的,父親是德宗貞元年間一代名將,夫人是皇帝的表妹。李愬本人好談兵,愛騎射,隻是從未領兵作戰,當時他年紀四十有餘。唐州主官攻淮西,先後失利,正在這敗軍之際、危難之間,李愬挺身而出,自薦去唐州。不到一年,李愬整兵察敵,料定淮西治所蔡州兵力空虛,便定下了精兵九千,十二時辰行一百三十裡,趁夜奇襲蔡州之計。那一夜,隊伍行進沒多久,刮起了大風,又下起了大雪,風雪撕裂了旌旗,拍打作響,凍累而死的人馬,一路相望。風雪越來越大,身前士卒模糊如影,四野雪花稠密如席。午夜時分,軍士到達蔡州城東宿鴨湖,李愬看到池沼裡鵝鴨成群,羽翼堆雪,便讓軍士飛石驚擾,鵝鴨的鳴叫遮蓋了人馬的響動。軍士潛伏到了城牆之下,雪下得正緊,蔡州城沒有一人得知。李祐率軍士搭起人梯,用短斧在城牆上砍出溝坎,有輕巧者爬上城牆,垂下繩索。蔡州城破。這是大唐的大興之戰,自安史之亂後,全國再度歸於一統。韓愈因為參與了這場戰爭,受命歌頌這場戰爭,他寫下了膾炙人口的《平淮西碑》,李愬對碑文並不滿意,關於那一夜的大雪,韓愈的文辭過於簡短了。李愬的下屬軍士長繩烈馬,拉倒了碑體,長刀盾甲,擊碎了碑文。李商隱對毀碑更不滿意,他寫了一首叫做《韓碑》的詩,認為韓公的斯文元氣,已經入人肝脾。
來。
再次回到長安的道路,更加漫長和曲折,需要不世的功業,也要不朽的文采。令狐楚二十六歲在長安中進士,之後回到河東,長期在河東幕府任書記,一直到三十六歲,那一年河東節度使急病而卒,沒有遺表,節度大位懸空,軍士主張紛紜,意欲嘩變,河東治則六合回轉,河東亂則九州大亂。危急時刻,令狐楚在軍士脅迫之下,刀刃環伺之中,代為草擬了致聖人的遺表,推舉行軍司馬繼任河東節度使,其後他將遺表向三軍讀示,粗魯的軍士們感動得流下了熱淚。令狐楚一表定河東,河東安定了下來,回紇和河北三鎮也安定了下來。令狐楚從此進入了長安的視野,論者認為,令狐楚文雄於邊,一方不足以聘用。九年後,令狐楚入長安,擔任右拾遺,又過了九年,令狐楚成為宰相。
大唐固然不缺文采,但功業自古難求,不過事情的發展與變化有時也是很快的,比如新皇改元,當你不在長安,你要等待的隻能是時變。劉禹錫一等就是二十三年,話說“永貞革新”在大唐開了兩個惡例,一是官員不問民所疾苦而先結朋黨,二是新天子不用舊人。憲宗不用夢劉禹錫,穆宗也不用劉禹錫,敬宗還是不用劉禹錫,直至寶曆二年冬,文宗即位,劉禹錫方得天子想起,奉調回京,他在揚州與白居易相遇,他感慨萬千,又滿懷希望,寫下了“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更多的人一旦離開長安,但不能再回到長安,李商隱三入秘書省,都不長久,一生流連在藩鎮幕府之間,撰寫公文,他把家安在了長安的郊縣樊南,卻沒有在家裡待太長的時間。有些人離開長安,就是訣彆,柳宗元不曾回到長安,楊貴妃也不曾回到長安。還有那些女子,他們注定也不曾回到長安,琵琶女不曾回到長安,舞伎桃葉後來在吳地成名,但是盛年早逝,她曾經試圖擺脫樂籍,與長安產生關聯,但是她的努力又是那麼的倉促與不可言說。
道路與遇見。
他們在長安相聚,他們離開長安,經曆漫長的歲月,還有沸騰的曆史,他們再次回到長安或者不曾回到長安,這便是他們的長安道。在這條顛沛起浮的道路上,有白居易、韓愈這些千年的名士,他們當世的時候已經成名,我們在永貞革新、刺武相案、雪夜入蔡這些回轉天地的時刻中,看到他們的勇敢與擔當,有當世的股肱大臣,比如令狐楚、裴度,我們在白刃執筆、征討淮西、甘露事變等藩鎮與長安的政變中,看到他們的底線和無畏。
長安道上,不隻有光芒萬丈的名士,還有一些不是那麼耀眼奪目的人,在當時和現在,但是他們來過,他們也寫過很多詩,但是他們被神仙般的詩人們完美地遮蔽了,他們隻是出現在一個公案裡,或者隻有一段談資,流傳下來的隻有一首詩或者一句詩,但當我們打開那段曆史,還原出當時的人和事,那些歡宴和行跡,他們就在那裡,為了生存和愛情,為了長安和良人,他們做著卓絕的努力,他們離彆,傷心和死去。長安道上,還有更多的人,他們並不寫詩,有人把他們寫進了詩文裡,華陽觀裡的女冠,燕地的樂伎,她們或者明媚,或者窈窕,穿越正史,發出微光,他們來往於長安道上的身影,折射進了詩文。
這一切,青年李商隱有時是遇見者,有時候是聽聞者,有時候是見證者,有時候是參與者,有時候是書寫者,他書寫和記取事件,從而介入,他也因此成為事件的一部分,這一切,隻道是詩人個人的青春浮沉,終成為大唐的不朽波瀾。今天,我們複寫和展閱,我們也是那長安道上歸去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