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道而退
開成二年正月,李義山第五次參加禮部春試。
今上自前年甘露事變後,鬱鬱不樂,左右神策軍的蹴鞠之會,十減六七,雖然宴樂滿庭,但他也不曾有笑顏,他閒居時或者徘徊眺望,或者獨語歎息。他曾對宰相說,朕與卿等議論天下之事,有勢致不得行,隻能退而飲酒求醉。
如今他更是沉迷於經典,還欲複興古樂。太常寺樂官有善習古樂者,作了《霓裳羽衣曲》進獻,今上詔集中書、門下兩省及各部三品以上官員身著常服列坐聆聽,樂官合奏完畢,眾臣驚異,相顧說,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唐,杜甫,《贈花卿》)今上大喜,將曲名《霓裳羽衣曲》密賜予禮部貢院,作為進士詩賦的題目。
李義山參加春試後,門下省左拾遺令狐子直在散班後路經中書省,他碰見了中書舍人高鍇,本年高公再次主持貢舉。
高公問令狐子直,八郎交遊之中,與誰最為相善?
令狐子直說,李商隱,字義山;李,商隱,字義山;李,商,隱,字義山。
令狐子直說完,不為薦托之辭,作揖退去。
令狐子直回到家,請李義山前來相見。他建議李義山即時向華州刺史崔龜從行卷。中書舍人一職員額三人,高公自大和七年至今任中書舍人,崔公曾於大和九年到開成初年任中書舍人,崔公與高公曾為同事,二人向來有舊,崔公又是清河崔氏,門第較高公顯著,若得崔公薦舉,必有大用。
李義山曾經在長安向諸公行卷,諸公有置之而不讀的,有默讀而不出聲的,還有讀著讀著,漏字壞句,不解本義的,李義山進又不敢追問,退又不得自解。他對行卷一事,漸漸心灰了。自從大和七年第三次下第後,他便不再行卷。
今日,令狐子直麵授個中機密,讓他隻行一人,隻行一卷,他自然全力為之。於是,他裱了詩文卷,給華州刺史崔龜從寫了一封自薦信,是為《上崔華州書》:
中丞閣下,愚(我)生二十五年矣。五年(五歲)讀經書,七年(七歲)弄筆硯,始聞長老(長者)言,學道必求古,為文必有師法。常悒悒(抑鬱)不快,退自思曰:“夫所謂道,豈古所謂周公、孔子者獨能邪?蓋愚與周、孔俱身之耳。”以是有行道不係今古,直揮筆為文,不能攘取(引用)經史,諱忌時世。百經萬書,異品殊流,又豈能意分出其下哉。
凡(共)為進士者五年。始為故賈相國所憎(不喜),明年(大和八年)病不試,又明年(大和九年)複為今崔宣州所不取。居五年間,未曾衣袖文章,謁人(拜見)求知,必待其恐不得識其麵,恐不得讀其書,然後乃出。嗚呼!愚之道可謂強矣,可謂窮矣。寧濟其魂魄,安養其氣誌,成(成全)其強,拂(擦除)其窮,惟閣下可望。輒儘以舊所為(舊詩文)發露左右,恐其意猶未宣泄,故複有是說(此信)。某再拜。
李義山在信中說,天下的道,並不是周公和孔子所專有,他與周公、孔子都是血肉之軀,也可以直書、踐行和堅守自己的正道。這是他的桀驁,也是他的守望。長安到華州不足二百裡,李義山的書信和詩文驛傳出去之後,第二日就送到了華州。
二月二十四日,禮部放榜,李義山中進士。狀元為李肱,同科進士還有韓瞻、獨孤雲、李定言、韋潘、楊戴、曹確、鄭茂諶等,一共四十人。李義山及第後,立即向令狐殼士寫了書信報捷致謝,信曰:
《上令狐相公狀》
今月(二月)二十四日禮部放榜,某徼幸(僥幸)成名,不任(不勝)感慶(感激歡慶)。某材非秀異,文謝清華,幸忝(辱沒)科名,皆由(令狐公)獎飾。昔馬融立學,不聞薦彼門人;孔光當權,詎(豈)肯言其弟子?豈若四丈(令狐公)屈於公道,申以私恩,培樹孤株,騫騰(飛騰)短羽。自卵而翼,皆出於生成;碎首糜軀(粉身),莫知其報效。瞻望(令狐公)旌棨(儀仗),無任(不勝)戴恩隕涕(落淚)之至。
新科進士還要通過吏部關試,才能釋褐為官。吏部關試先考書和判,書法遒勁優美、判案文理通達才能過關,過關者再參加銓選,銓者,權衡也,銓選考的身與言,要求參選者形貌雄偉端正、言談從容辯正。
三月七日,李義山參加吏部關試。他久在幕府,書與判正是其日常,又是風流才子,身與言也是其自然,因此他順利通過吏部關試,從此脫下布衣,成為官員。
通過關試後,李義山與新科進士們一起拜見主考官高公和宰相,之後參加杏園探花宴。新科進士們招搖過市,長安城內一片歡騰,一切正如孟郊《登科後》詩中所言,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儘長安花。之後,李義山又參加了曲江宴飲和雁塔題名。
李義山題名歸來,給宋華陽寫了一封短信,告知她自己已經登科,托鄭道士轉送。但是他等了幾日,卻沒有回信,他想,登科的事情,想必宋華陽已經知道了。
令狐子初邀了兩位弟弟、李義山和蔡京到全溪彆業宴飲,慶祝李義山登第,同時令狐三兄弟各請了幾十日省親假,他們要去興元府探望父親,李義山和蔡京也借機為令狐三兄弟餞行。
到了相約之日,李義山聽鼓而起,一大早就出城了。五人聚齊,麵山對酒,隻見終南山上的積雪融化,全溪的流水鋪張到牆院之下,鐘聲敲不散檻前的浮雲,浮雲也掩不住古寺的鐘聲,他們人人開心至極,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隻有竹林與鬆柏的影子濃了又淡,又有漁夫和樵夫的歌聲斷了又續。
令狐子初說,吾等五人相約,就在村南,每人置一處彆業,以後子子子孫,也能一起在此耕作。眾人齊聲叫好,大口飲酒立約。
蔡京說,飲酒立約不能算數,新科進士應作詩為證。
李義山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儘,大聲說道,詩來也:
《子初郊墅》
看山對酒君思我,聽鼓離城我訪君。
臘雪已添牆下水,齋鐘不散檻前雲。
陰移竹柏影還淡,歌雜漁樵斷更聞。
亦擬村南買煙舍,子孫相約事耕耘。
令狐三兄弟要離京探父,李義山也要回鄉探母了。話說,令狐殼士收到禮部通傳錄取姓名之後,就來信邀請李義山到興元府為幕僚,如今又複其報捷書信,問他行期。李義山擬先回懷州河內省親,中秋之後啟行,他給令狐殼士回信說:
《上令狐相公狀》
前月(三月)七日過關試訖。伏以經年滯留,自春宴集,雖懷歸若無其長道,而適遠方俟於聚糧。即以今月(四月)二十七日東下。伏思自依門館,行將十年;久負梯媒,方沾一第……雖濟上(太原)漢中,風煙特異;而恩門故國(故鄉),道裡斯同。北堂(母親)之戀方深,東閣(令狐公)之知未謝。夙宵感激,去住(留)彷徨……況自今歲,累蒙榮示……促曳裾(食客)之期,問改轅(轉向)之日……仰望輝光,不勝負荷。至中秋方遂專往起居未間……
四月二十七日,眾同年在灞上送彆李義山,李義山作詩相贈,詩中有句:
灞陵柳色無離恨,莫枉長條贈所思。
李義山與同年雖有離彆,卻並無離恨。
六月,李義山返回長安。令狐三兄弟早已探親歸來。話說令狐子初去的時候,一路上崇山峻嶺,他堅持自己行走,就算是撕裂了筋骨,痛不欲生,他仍然苦行不止,到了興元府之後,他的筋骨重新生長,多年腿疾居然痊愈。李義山也覺得十分神奇,並為令狐子初感到高興,他致信令狐殼士祝賀子初雙腿痙攣消釋。書信曰:
《上令狐相公狀》
伏承博士七郎(令狐子初)自到彼州(興元府),頓痊舊疾,無妨步履,不廢起居。某頃(某刻)在東郡(洛陽),久陪文會,嘗歎美疹,滯此全材。今則拜慶之初,累歲(多年)之拘攣(痙攣)頓釋;承歡之始,一朝而跪起如常。理絕言詮(解說),道符神用。……念彼良方,始憂病在骨髓;征諸大《易》,終聞蹇(蹇卦)利西南。此皆四丈(令狐公)德契誠明,七郎(令狐子初)行敦孝敬,才當撫覲(探望),並愈疲羸。某素受恩私,不任(不勝)抃賀(拍手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