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交道
長安,上巳節,今上在曲江賜宴群臣。令狐殼士以為,剛誅殺了宰相王涯等大臣,朝廷不適宜宴樂,於是稱疾不往。過了幾日,他又上奏朝廷說,王涯等人已經伏誅,家人也已夷滅,他們的遺骸棄置於外,懇請官吏代為收斂,以順今時陽和之氣。今上讀到奏章,悲傷了許久,然後命京兆尹收葬王涯等十一人於城西,又賜了每人一襲殮衣。下葬之後,仇士良私下命人盜掘了他們的墳墓,把屍骨折斷,拋進了渭河裡。令狐殼士不願與仇士良同殿為官,多次上書請求解職。
四月,朝廷下詔,令狐殼士出任山南西道節度使,治所興元府南鄭縣(陝西漢中南鄭),本年令狐殼士七十一歲。離京前,時任同州(陝西大荔)刺史的劉夢得寄詩送行,詩中有句,夏木正陰成,戎裝出帝京。另,令狐綸並未隨去興元府,朝廷讓他留京,出任左武衛兵曹參軍,如此,令狐殼士三個兒子均在長安為官,這既是朝廷的恩典,也是有質子之意。
開成元年夏,李義山到達長安,入住華陽觀。
令狐子直去年四月由門下省弘文館校書郎升任中書省右拾遺,今年四月又轉任門下省左拾遺。中書省草詔,門下省核準,故門下省重於中書省,左拾遺尊於右拾遺,所以這是再次升遷。
李義山寫了書信相賀,隨附了《有感二首》等詩,令狐子直收到書信後,來到華陽觀與李義山促膝長談,李義山憑空消失了一年多,這一年長安發生太多事了,二人談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時,令狐子直方才離去。令狐子直提及,雖然今年正月李義山未能參加春試,但是他還是抄了李義山舊文,向禮部貢院納了卷。
令狐殼士取道褒中路,到達興元府。興元幕府新開,他辟請趙晳之兄趙柷為行軍司馬,杜勝為節度判官,另邀請李潘、劉蕡、李義山等人入幕為從事。杜勝、李潘原為崔可大在華州和兗州的僚屬,與李義山是舊同事。
劉蕡是寶曆二年(826年)進士,大和元年(827年)應製科考試,他作了《對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策》,他在策論中說:
奈何以褻近五六人,總天下之大政,外專陛下之命,內竊陛下之權,威攝朝廷,勢傾海內。群臣莫敢指其狀,天子不得製其心。此宮闈之所以將變也……今忠賢無腹心之寄,閽寺(宦官)專廢立之權。陷先帝(敬宗)不得正其終,致陛下(文宗,今上)不得正其始。況皇儲未建,郊祀未修,將相之職不歸,名分之宜不定。此社稷之所以將危也……君不君,臣不臣,此天下所以將傾也……政刑不由乎天子,征伐必自於諸侯,此海內所以將亂也……今臣非不知言發而禍應,計行而身戮……昔龍逢死而啟殷,比乾死而啟周,韓非死而啟漢,陳蕃死而啟魏。今臣之來也。
劉蕡的策論言辭激切,指責內侍竊權攬政,宦官廢立天子,藩鎮自專刑政,直指大唐之痛,士林為之振奮,時任太常寺少卿的賈餗等考官,擔心劉蕡的策論觸怒宦官和叛鎮,因此不敢錄用他。劉蕡一策成名,他被視為天下名士,也被視為天下狂士,四海之內無人敢用。令狐殼士今時有意用他,是示與宦官首領仇士良,意謂絕不同流。
從長安到興元府要翻越秦嶺,路途十分艱難,李義山擔心往來錯過秋試,辭不應召。令狐楚又把他推薦給了好友劉夢得,劉夢得任同州刺史,同州離長安僅二百五十裡,且更近於潼關,便於李義山回鄭州取解。劉夢得致信門下省令狐子直,邀請李義山為其從事,令狐子直將書信寄給了玉陽觀李義山。李義山非常感激,給令狐殼士寫了一封謝書,書曰:
《上令狐相公狀》
前月末,八郎(令狐子直)書中,附到同州劉中丞(劉夢得)書一封。仰戴(令狐公)吹噓,(李義山)內惟庸薄。書生十上(十次上書),曾未聞於明習(明經);劉公(劉夢得)一紙,遽有望於招延。雖自以數奇(命數不偶),亦未謂道廢(正道不存)。下情無任(不勝)佩德感激之至。彼州(同州)風物極佳,節候又早,遠聞漢水,已有梅花……伏思昔日,嘗忝(曾辱)初筵(宴飲)。今者綿隔山川,違舉(未舉)旌旆(旌旗)……仰望恩輝,伏增攀戀。
李義山尚未成行,令狐子直來信告知他,劉公夢得足疾越發嚴重,已向朝廷上表辭官,同州不必去了。當年秋,劉夢得遷太子賓客,分司東都,時年六十四歲。從此他在洛陽與白樂天、裴度一起悠遊唱和,一直到三人終老。此是後話。
不去同州,李義山擬提前回鄭州取解,令狐子直來華陽觀作彆,二人同衾長談。長安依舊多事,月前,謠傳今上欲令宰相執掌禁兵,詔令已經頒下。由此朝官與宦官相互猜忌,人情洶洶,長安百姓憂心再生事變,晚上睡覺不敢解衣。今上召來宦官首領仇士良和宰相當麵澄清,事情才得以平息。李義山這次與令狐子直說了與桃葉立下婚書,而後桃葉又為人娶去之事,說完之後,李義山覺得心中的鬱積稍稍有所傾瀉,二人又談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時,令狐子直方才離去。令狐子直看到李義山衣衫有些破舊,他到家後,又命人送來兩襲夏日穿的葛衣,李義山回想起入天平幕前,也是令狐子直送他兩襲白衣。李義山心裡非常感動,他給令狐子直寫了一封長長的書信,信曰:
《彆令狐拾遺書》
子直足下,行日已定,昨幸得少(稍)展寫(展瀉)。足下去後,憮然不怡,今早垂致葛衣,書辭委曲(委婉),惻惻無已。自昔(以前)非有(沒有)故舊援拔,卒然於稠人(眾人)中相望,見其表得所以類君子者,一日相從,百年見肺肝。爾來(近來)足下仕(仕途)益達,仆(我)困(困頓)不動,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離。足下觀人與物,共此天地耳,錯行雜居蟄蟄(眾多)哉。不幸天能恣(放縱)物之生,而不能與物慨然(慷慨)量其欲,牙齒者恨不得翅羽,角者又恨不得牙齒,此意人與物略同(大致相同)耳。有所趨(追求),故不能無爭,有所爭,故不能不於同中而有各異耳。足下觀此世,其同異如何哉?
兒冠(弱冠)出門,父翁不知其枉正;女笄(及笄)上車,夫人不保其貞汙。此於親親,不能無異勢(不同態勢)也。親者尚爾,則不親者,惡望其無隙哉!故近世交道(相交之道),幾喪欲儘。足下與仆,於天獨何稟,當此世生而不同此世,每一會麵一分散,至於慨然(感慨)相執手,顰然(皺眉)相戚(愁),泫然(流淚)相泣者,豈於此世有他事哉。惜此世之人,率(全)不能如吾之所樂,而又甚懼吾之徒,孑立寡處。而與此世者蹄尾(禽獸)紛然,蛆(糞食)吾之白(清白),擯置(排斥)譏誹,襲出不意,使後日(以後)有希(稀罕)吾者,且懲(警戒)吾困,而不能堅其守,乃舍吾而之他耳。足下知與此世者居常(平日)紿(欺騙)於其黨何語哉?必曰吾惡市道(時人)。嗚呼,此輩真手搔(手撓)鼻皻(鼻痘),而喉噦(口吐)人(他們)之灼痕(燒傷)為癩(麻風)者,市道何肯如此輩邪!
今一大賈(商人)坐墆貨(囤貨)中,人人往須(需)之,甲得若乾,曰:其贏若乾,丙曰:吾索(要)之;乙得若乾,曰:其贏若乾,戊曰:吾索之。既與之,則欲其蕃(多),不願其亡失(失去)口舌(口碑),拜父母,出妻子,伏臘(兩節)相見有贄(禮物),男女嫁娶有問(慰問),不幸喪死有致饋(奠儀),葬有臨送吊哭,是何長者大人哉?他日甲乙俱入之不欺,則又愈得其所欲矣。回環出入如此,是終身欲其蕃,不願其亡失口舌,拜父母益嚴,出妻子益敬,伏臘相見贄益厚,男女嫁娶問益豐,不幸喪死,饋贈臨送吊哭情益悲,是又何長者大人哉?惟是於信誓有大(重大)期漫(欺謾),然後罵而絕之,擊而逐之,訖身(終身)而勿與通(交往)也。故一市人,率(全)少於大賈而不信者,此豈可與此世交者等(等同)耶!今日赤肝腦相憐,明日眾相唾辱,皆自其時之與勢耳。時之不在,勢之移去,雖百仁義我,百忠信我,我尚不顧矣,豈不顧已,而又唾之,足下果謂市道(時人)何如哉?
今人娶婦入門,母姑必祝之曰善相宜,則祝曰蕃息(繁育)。後日生女子,貯之幽房密寢,四鄰不得識,兄弟以時見,欲其好,不顧性命,即一日可嫁去,是宜擇何如男子者屬之(歸屬)邪?今山東大姓家,非能違摘(違除)天性而不如此,至其羔鶩(家鄉)在門,有不問賢不肖(不才)健病,而但論財貨,恣(肆意)求取為事。當其為女子時,誰不恨,及為母婦則亦然。彼父子男女,天性豈有大於此者耶。今尚如此,況他舍外人,燕生(燕地出生)越養(越地長成),而相望相救,抵死(拚死)不相販賣哉!細而繹之,真令人不愛此世,而欲往走遠颺(遠地)耳!果不知足下與仆之守(操守),是耶非耶?
首陽之二士(伯夷、叔齊兄弟),豈蘄(求)盟津之八百(會盟八百諸侯),吾又何悔焉!千百年下,生人(使人不朽)之權(權力),不在富貴,而在直筆(秉筆直書)者,得有此人,足下與仆,當有所用意。其他複何雲雲,但當誓(發誓)不羞市道(時人),而又不為(不做)忘其素恨(本來遺憾)之母婦耳。商隱再拜。
李義山在這封告彆令狐子直的長信中感慨地說,天能恣物之生,而不能與物慨然量其欲,希望令狐子直對他施以援手。他還說,他與令狐子直的相交之道,不懼於時人的譏笑和誹謗,更不同於商人的因時因勢相交,也不要像母婦一樣因身份改變而變易。他認為,他與令狐子直的友情立得住,不在於榮華富貴,而在於那些秉筆直書的人,這是他對於朋友的立論,也是他對於青史的立論。
李義山回到原籍鄭州取解之後,又即時返回長安,途經洛陽的時候,他一連兩日去尋訪柳枝,但是柳枝母女並不在家,他隻能繼續西行,回到長安華陽觀。
開成元年冬,令狐殼士從興元府寄來紅綃若乾,以資其應試。本年李義山不在令狐殼士幕中從公,令狐殼士依舊資其衣裝,令李義山非常感激。正值長安天降大雪,李義山將紅綃拿去兌了錢,將身上那件多年的舊麻袍改了一件新袍,夜晚和袍入睡,他再也沒有凍醒了。
他給令狐殼士回複了一封謝書,書曰:
《上令狐相公狀》
伏奉月日榮示,兼及前件綃等。退省孱庸(孱弱平庸),久塵(承)恩煦(恩澤)。致之華館,待以喜賓。德異顏回,簞瓢(飲食)不稱於亞聖(顏回);行非劉實,薪水每累於主人。束帛(一束帛)是將,千裡而遠。蘊袍(麻袍)十載,方見於改為;大雪丈餘,免虞(免憂)於偃臥(睡臥)。下情無任(不勝)捧戴(托舉)感勵(感奮激勵)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