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令狐子直
李義山離開鄭州滎陽老家,回到濟源玉陽山,見了師尊,說了東都留守令狐殼士邀其與諸子同遊的事,請求辭去道觀裡的身份和職務。
師尊很為他高興,他勉勵李義山說,下山也是修行,東都留守府是個好去處——走前,記得去跟公主告彆,你在山上寫的詩,近日公主看到了,很是喜歡,要是有新詩,也請贈給她。李義山受寵若驚地答應了。
李義山與道友永道士、彭道士、白道者,以及清都劉先生飲茶作彆,正值七夕——西王母見漢武帝的紀念日,他作了一首告彆詩,表達了他喜歡山中清靜,又向往世間繁華的既要又要心理。詩題為《曼倩辭》,曼倩是東方朔的字,東方朔是漢武帝時一位詼諧滑稽的辭賦家,漢武帝沒有重用他,但是很喜歡聽他講笑話,偶爾也會采納他的諷勸。李義山很欣賞東方朔麵對君王時的自然和輕鬆,他的詩是這麼寫的:
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西王母離宮)歸夢碧桃閒。
如何漢殿穿針夜(七月七日夜),又向窗中覷阿環(小仙女)。
告彆了公主,他下山來到洛陽,依舊借住在堂兄李讓山家,次日一早便去東都留守府衙報到,令狐殼士安排他與令狐子直、令狐綸一起跟老師複習經書。本年八月,令狐子直作為東監(洛陽國子監)太學生,將在洛陽參加秋試。
秋試由州府在考院舉辦,因為都是本鄉仕子,故稱為鄉試,常在每年八月開試。獲得鄉試錄取,就是取解,鄉試第一名,稱為解元。取解者名錄,由州府十月二十五前貢送戶部,故取解者又稱鄉貢進士,俗稱舉人。各州鄉貢進士共約二千人,經戶部一一核準後,即可到長安參加春試。
春試由禮部在貢院舉辦,因為會集天下舉人,故稱為會試,常在次年正月開試。獲得會試錄取,就是進士,進士第一名,稱為狀元。自玄完宗開元年間以來,每年定額錄取進士三十人左右。故大約每七十位舉人,隻取一位進士。
令狐子直日常要隨侍父親參與公務,每日的備考時間已經不多,李義山與他交換了對於孔孟、五經等經典的理解,兩個人都覺得獲益良多。
李義山對經學的領悟,一是來自父親和處士叔的傳道授業,二是來自田間勞作、抄書販舂、陪護病人、修道放利和行卷乾謁中獲得的個人感受。令狐子直的學問,則是既來自於令狐殼士親授的道德文章,又形成於父親宦海浮沉帶來的正道滄桑。
令狐殼士罷相那一年,令狐子直剛好十八歲,隻比此時的李義山大一歲。令狐殼士先是被貶為宣歙池(安徽宣城等地)觀察使,再貶衡州(湖南衡陽)刺史,次年夏又遷職郢州(湖北鐘祥)刺史,年底遷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在洛陽盤桓二年有餘。大概說來,穆宗在位四年,令狐殼士貶謫兩年,賦閒兩年,終穆宗一朝,令狐殼士不得重用,且屢遭打擊。
在這期間,令狐子直陪著父親宣州製紙、衡陽觀雁、郢州挖葛、洛陽種菊,沒有參加科考。他也沒有必要參加科考,謫臣之子,不作無謂的努力。敬宗和當今聖人複用令狐殼士後,令狐子直才能有所謀劃,但是事情不儘如人意,去年父親在戶部尚書任上,他要回避,又沒有應試。今年三月,平章宅裡一欄花,臨到開時不在家,令狐殼士又從中樞調到地方,出京任東都留守,好在令狐子直又可以應試了。光陰荏苒,他已經二十七歲了,明年春,他要一擊即中。
令狐子直一直在物色一位伴讀者,令狐綸喜歡舞刀弄劍,讀兵書和傳奇,跟他不是一個生長方向,他想找一位有學問的,與他互有參差的,最重要的是談得來的年輕人,尋常的仕子見到令狐父子,懾於權勢,隻會講恭維的話,不敢直抒真知灼見,令狐子直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直到那一日,李義山自稱“白樂天之友”登門拜謁。
二人共讀越久,越是互相佩服。令狐子直原以為李義山隻是少年才情,能詩善文,但李義山對經典原文記憶之準確,對曆史典故了解之全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偶爾歎息說,比義山弟癡長了十歲。李義山說,低頭抄了幾年書,沒想到居然記下了。另一邊,令狐子直的態度也讓李義山折服,他待人謙遜,喜怒不形於色;處事智慧,不為驚人之事;思想深沉,不作驚人之語。他的一言一行,對多才急智的義山是一種提示和引導,除此之外,義山感佩更多的還是令狐子直兄長般的包容、賞識,以及自由。
洛陽秋試,令狐子直榜上題名,李義山很是為兄長高興,令狐殼士準他們在洛陽城內外遊玩兩日。令狐子直帶著李義山,驅車載酒,去履道坊拜訪白樂天。
到了白宅門口,隻見白宅門戶大開,大肚子門人正在門口翹首迎候。
李義山和令狐子直跳下車,門人叫了聲,令狐公子一路辛苦了……然後扯起令狐子直的衣袖,就把他攙扶進了門庭。李義山愣了片刻,抱起車上的一大壇杜康酒,小步跟上,穿過鬥拱層疊的三間映日堂,來到滿目深綠第二進庭院,又經過一條竹林掩映的回廊,便跨進西院,迎麵一泓秋水,隨風蕩漾,義山懷抱重物,一時有點暈浪。
他穩住腳步才意識到,他和老白一起擔過泥的大池塘已經引水成湖了,日照之下,一顆小島像是孤星一樣在湖中閃爍,定睛細看,島上已經種上了柳樹、槐樹和梧桐了,湖邊也漂浮著香蒲和白蓮,一座連接小島的木橋在水麵若隱若現。他辨識了一下方位,站立之處是湖的西北角,伊水從他身邊側瀉入內湖,湖麵以西多出了一座八角琴亭,湖麵以南則假山嶙峋,湖麵以北便是他和老白曾經飲茶吟詩的書庫,有幾位師傅正在書庫前麵忙活著,門人指引他們上前,隻見白樂天持鋤站在一個圓坑之中,身著麻布衣,像是一位開荒的老農,那圓坑徑約四尺,深近三尺,坑底坑窪不平,還有餘土待運。
白樂天見到他倆,一臉歡笑地說,子直、小李,一起擔幾擔黃土可好,老白這兒正缺人呐!
令狐子直應了一聲,再好不過了……直接跳進了坑裡,李義山連忙放下酒壇,也跟著跳了下去。有師傅給他倆遞來鋤頭和鏟子,就這樣,白樂天和令狐子直鋤地修坑,李義山鏟土入籃,師傅把土運向西邊的花圃,李義山很快就汗流浹背了,他看到令狐子直的汗水從額頭上掉下來,一滴一滴撲落到泥土上,老白則不時站起來捏自己的腰。一番令人沉浸的勞作,那土坑終於底平壁潤了。令狐子直和李義山跳到地麵,拉扯白樂天上來,白樂天繞坑三匝,自得地說道,釀酒的灶坑,今天就算是挖好了。
令狐子直說,接下來要在上口和台麵砌磚了,小侄和義山明日去趟洛陽官窯,幫白公選一窯好磚,讓他們送來。
白樂天說,謝過子直和小李了。——二位攜酒而來,不妨在這酒坊基坑前麵席地而飲,如何?
二人欣然同意。門人在地上鋪了蘆葦墊,擺上幾案和酒具,三人洗手擦汗,坐下共飲。義山一飲而儘,說道,何以解渴,唯有杜康啊。
白樂天哈哈大笑,小李,你是初學飲酒的吧?
令狐子直也微笑說,義山,收一下節奏,酒是要慢飲的。
白樂天對令狐子直說,(令狐)相國的詩和信,某都收到了。今年禮部春試,由禮部侍郎鄭涵主掌,按常例,明春還是鄭涵知貢舉。話說長慶元年(821年),某在知製誥任上,鄭涵升遷太常博士,還是某行的文,文某還記得。
白樂天說到這裡,起身朝長安的方向一拜,令狐子直和李義山隨之起身恭立。白樂天正色誦道:
《鄭涵等太常博士製》
某官鄭涵等,並早以文行,久從吏職,輩流之間,頗為淹滯。況雅有學識,進修不已,禮官方缺,宜當此選。凡朝廷禮製,或損益有宜,中外諡議(評議諡號),或褒貶不決,爾為博士,皆得正之。所任非輕,各敬乃事。並可太常博士。
白樂天念完詔令,請令狐子直和李義山再度坐下。白樂天說,太常博士主管音樂,是太常寺屬官,太常寺隸屬於禮部,鄭涵從那以後時來運轉,於今官居禮部侍郎,鄭涵與子直一樣,是相門公子,為人素簡,敢於直言,某與他神交已久。子直,你今冬趕考,(令狐)相國暫且靜默,由某修書一封,向鄭涵推薦你人品文章,鄭涵自會留意。若子直臨考能自然揮灑,定能一舉得中。書信某已經寫好了……
門人呈上封緘的信函,李義山瞥了一下,上麵寫著“鄭侍郎親啟”“履道坊白樂天”字樣。白樂天取了,交給令狐子直,令狐子直小心袖藏了,三拜致謝。
李義山有一些羨慕,也有一些不解,這豔羨之情和費解之意都一閃而過,杜康的酒勁上來了,他不禁手之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