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張公子
臣(王)維稽首言:……頃又沒於逆賊(安祿山),不能殺身,負國偷生,以至今日。陛下矜其愚弱,托病被囚,不賜疵瑕,屢遷省閣……
——唐,王維,《責躬薦弟表》
外庭忽然喧嘩起來,有個聲音叫道,張公子,今日好妖嬈啊!緊接著傳來一陣哄笑。
便聽得似乎是那張公子吟誦道,楊柳千尋色,桃花一苑芳……起開,怎麼還上手呢,不跳給你們看了,上內庭吃席了……外麵的嬉鬨聲更大了,笑聲、掌聲、拍桌聲和敲碗聲響作一團,內庭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隻見一位身著玫瑰長裙,露出半截胸脯的北方大漢闊步走進內庭,他環視眾人,作一長揖,正色說道,故國三千裡,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清河張承吉見過諸位大賢。
李處士心道,原來是詩人張祜(字承吉),果然言行出人意表,放浪形骸。
小泗縣越眾而出,作揖道,承吉大哥,彆來無恙。某乃小泗縣,去年春天,某與君在長安飲過酒。
張承吉說,小泗縣,表妹娶回家沒?
眾人聽到,忍不住一聲嗤笑,李處士也笑了起來,小泗縣麵目通紅,小聲說,正要去探訪,被邀來徐州,有幸再次見到大哥……
張承吉拍著他的肩說,一會兒跟你好好喝一杯。
小泗縣向張承吉介紹李處士說,這位是某新交的兄長,滎陽李處士。
張承吉問,可是前長安郊社令的公子?
李處士起身答道,家父在德宗貞元和順宗永貞年間,曾為長安郊社令。
內門忽然開了,一名魁梧健壯老者帶著三位年少驍勇公子走了出來,眾賓客都站了起來,老者說,徐州王智興和三位犬子,見過諸位海內名士。眾人稱賀。
王智興說,不必拘禮,請入席,張公子,坐到某身邊來。
眾人坐定,王智興問,張公子,今日何故女裝扮相?
張承吉坦然答道,王尚書差人說,名士們謹慎,承吉不來徐州,氣氛起不來。某就想,不如再喧鬨些,便借了“醉複樓”的胡姬衣裝,願以愚腰肢之粗笨,博名士之一哂。
王智興哈哈大笑,張承吉以尚書相稱,他很受用。內庭的天下名士們也不禁笑了。三位公子使勁憋著笑,放不開,臉色都青了。
王智興慨歎說,張公子詩雲,三十未封侯,顛狂遍九州。平生鏌鋣劍,不報小人讎。今日一見,果然詩如人,人如詩。——上酒肉吧,邊吃邊說。
酒過一巡。王智興說,張公子、李處士、小泗縣,各位天下名士,老夫冒昧請諸位前來飲酒,是為著兩件事:第一件,這江南江北、河南河北,對老夫有不少議論,今天借此機會,老夫也跟諸位說說心裡話;第二件,舊幕已經罷了,新府剛剛開張,諸多幕職虛席以待,老夫願意邀請天下名士一同治理徐州,老夫用人,一向是不論親疏,不論遠近,唯才是舉——老二,外庭的名士也想進來聽聽,把內庭門板拆了。
二公子王宰和幾名護衛一起動手拆卸了門板,外庭賓客一擁而入,站成一匝。
張承吉招呼說,尚書剛才說,要跟諸位說說心裡話,諸位想聽麼?
眾人都說想聽。王智興說,老夫今年六十有四,三十一年前,德宗建中二年(781年),淄青節度使反了,大舉攻打徐州,徐州危在旦夕,時任刺史命某進京求援,某彆無所長,就是騎術精深,跑得快,從徐州到長安,一千八百裡,某晝夜兼程,吃睡都在馬上,不到五日,就趕到了兵部門口,聖人得知消息後,緊急調遣了朔方、宣武等軍,解了徐州之圍,世稱“唐擊李納徐州之戰”。這也是大唐開國以來徐州第一大戰,老夫不才,風雲際會,恰好是這一戰的勝負之手。聖人論功行賞,老夫便做了徐州的將領,從此為徐州征戰,為朝廷平叛,元和十年(815年),一伐平盧節度使,解了沛縣、豐縣之圍,元和十三年(818年),二伐平盧節度使,殺敵數以萬計,去年北渡,拒敵於深州城外,今年南歸,送客於徐州城內……
李處士疑道,送客?
王智興說,對,就是送客,禮送前任刺史崔公出徐州境。話說那日,徐州將士歸心似箭,一日一夜,趕到徐州城下集結。將士們得到了一個消息,一個命令。消息說,崔群已經上奏朝廷,要求老夫到彆處為官,朝廷還沒有回複。這是要免了老夫的兵權,驅趕老夫出徐州。至於那命令,則是讓所有將士,繳除兵械,空手入城。徐州將士負責城池守備,入城卻要繳械,如何守住城防,徐州諸將以及年長軍士,多在城中安家,空手入城,又如何保護家小。徐州三千精銳,征戰河北,饑無食,寒無衣,艱難困苦,回到故城,迎麵卻是將要解職、兵要繳械,崔公到底想乾什麼?吾等不知道,但是徐州軍士浴血歸來,當然不會任人宰割,三千將士怒叩徐州城。老夫有九個兒子,個個能打,當日三子隨行,還有六子在城中,為將士開了城門。將士們進城之後,便攻進了刺史府,要殺了崔公和圖謀不軌的賊將,一士之怒,流血五步,老夫和兒子們拚了性命,才護住了崔公、監軍和幕僚,賊將十餘人都被軍士們格殺。為防不測,老夫親自帶人護送崔公、監軍和幕僚連夜離開徐州,一直送到埇橋,隨行軍士們餘怒未消,便劫了埇橋倉庫——那裡儲有朝廷的鹽和鐵,後來老夫已勒令軍士們儘數上交徐州府庫。老夫保全了崔公,崔公入朝,必然指責老夫叛亂。為了徐州免遭戰火,老夫隻好派了二千將士奪取了濠州(鳳陽),如此徐泗濠一體,河南河北不敢貿然來攻。受徐州父老推舉,老夫暫任留後,代理徐州,等待聖人派駐節度使。叩城而入,是老夫想要活著,格殺賊將,是將士們想活著,禮送崔公,是要讓崔公活著,收了鹽鐵,是徐州府要活著,取了濠州,是要讓徐州百姓活著。聖人明鑒,不久之後,任命某王智興為檢校工部尚書、徐州刺史、禦史大夫、武寧軍節度使。各位名士,當日境象,九死一生,老夫求活而已,三千軍士求活而已,崔公求活而已,徐州府和徐州百姓,都是求活而已……
眾人一時沉默,張承吉起身道,尚書細說徐州之變,令吾等讀書人受益匪淺。兵臨城下,劍拔弩張,讀書人可以紙上談兵,說他個三天三夜,王尚書必須有所決擇,就在揮手之間,沒有兵不血刃的鬥爭,隻有慘勝而歸的將軍。徐州易帥之事,某從長安過來,聽了許多評議,但張祜以為,褒貶古今之事,隻需看事主是怎麼想的和怎麼做的。尚書怎麼想的?兩個字,活著。尚書怎麼做的?且看結果:崔公全身而退回到了長安,徐泗濠沒有擁兵自立,今天的徐州,仍然是大唐的徐州,仍然是和平的徐州……
張承吉停頓了一下,悠悠地說道,今日之景,讓某想起一件軼事來。天寶十五年(756年),玄宗西狩成都,安祿山攻陷長安,破城之日,有兩位詩人被俘,一位是曾與李白醉眠共被的杜子美,另一位則是大唐詩佛王摩詰。單說王摩詰,他被安祿山押到洛陽,授予偽職,王摩詰不接受,被囚菩提寺。至德二年(757年),肅宗收複京洛,王摩詰被押至長安受審,按律當死。王摩詰自辯說,身陷賊手,心向天子,有詩《凝碧池》為證。那詩是這麼寫的: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王摩詰以詩言誌,得到了聖人的寬恕。各位可能有所不知,話說,這王摩詰不是彆人,卻是……
王智興說,大唐詩佛王摩詰,正是家父的胞兄,老夫的伯父。安史之亂時,家父身為兵部侍郎,平叛有力,請求削功,為詩佛贖罪,後詩佛上表責躬薦弟,請求儘削官職,放歸田裡。以此,換得家父重返京師,後得以兩次出任宰相。老夫一家,正如詩佛所說,儘心為國,竭力守城。僅此而已。
小泗縣說,餘生也晚,才知道尚書原是詩佛的親侄。詩佛之名,冠絕天寶一代,尚書定不能辱沒家世。
眾人附和,獨李處士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