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0——
斯蒂爾鎮距離萊利鎮有些遠。
艾倫跑了五十多公裡還沒看見鎮子的影子。
但是他卻追趕上了昨晚半夜逃難而走的難民大部隊。
浩浩蕩蕩的隊伍在雨後初霽的陽光下蹣跚而行。
打眼兒瞧過去,就二三百人。
於普通人來說,艾倫這半個多小時快跑的腳程,那一點兒不輕鬆,是幾個小時的辛苦跋涉。
——昨夜的雨下的太大,視線受阻,地勢整體還是上坡,滿地泥濘,路途跋涉艱難。
當下,雨後天晴,艾倫這身體素質根本不在乎什麼道阻且長,渴望見到塞妮絲洛琪希等人的心能將一切泥濘踩出花兒來。
此消彼長之下,竟是讓晚出發了幾個小時的艾倫趕上了他們。
更彆說,萊利鎮往斯蒂爾鎮逃難的民眾們大多數還推著一些個木板車。
木板車沒有頂棚,一眼就可以看到裡頭是些什麼。
打著補丁的衣服;摻著石子的稻子;生火的物件兒;吃飯用的炊具。
還有親人們的屍體。
軲轆,軲轆,車輪碾過泥水,溜下車轍。
屍體在車上搖搖晃晃,蓋著屍體的破布沾滿了雨水,牢牢粘在屍體的人麵之上。
甩不脫,丟不掉,幾乎都能看清五官的輪廓。
艾倫路過他們時臉上的笑容都消失了。
自然是加速離開,但沒過多久,他又折返了回來。
艾倫在難民周遭轉了一圈兒,幫一位年紀很大,滿臉皺紋的老嫗將車子從泥坑裡推了出來。
後者轉眼瞅了眼艾倫,正要道謝,卻是看見艾倫臉上密密麻麻的劍傷,身體明顯僵硬了,一個勁兒瞅自己那小車上的一個小麻袋。
艾倫瞥了一眼:
裡頭裝著灰黃交加的麥子。
灰的是石子,占了80,黃的才是麥粒,已被雨水泡發了。
即便已經做到這種份上,她還是擔心被艾倫這‘逃兵’搶了去。
艾倫沉默了片刻,開口說道:“我並非士兵,而是冒險者,至於臉上的傷,是反抗他們導致的,我和我的妻子因為暴雨走散了,想問您打探打探消息。”
老嫗聞言明顯舒了口氣,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艾倫的破爛的衣著,神態進一步放鬆了下來。
雖然滿臉愁苦,仍擠出了一絲笑意。
“誤會了抱歉,孩子。那些兵匪總是來搶嗬嗬,謝謝你幫我推車。不過老婆子我知道的消息不多,可能幫不上你的忙。”
艾倫搖頭:“沒關係,我隻是想問問,昨夜雨中,您看到有人從旁邊趕路過去麼?算算腳程,她們的速度應該比較快。”
老嫗思索了會兒,搖頭。
“雨太大了,沒有留意到昨晚很多時候我們都在停車避雨抱歉,孩子。”
艾倫點頭,“沒關係,那斯蒂爾鎮大概還有多遠的路程,您大概有數麼?”
老嫗左右張望了一圈兒,在看到前方不遠處路邊一片片黃色的麥茬地後,渾濁的眼珠子微微一亮。
“能看到田了就快了,嗬嗬,雖然田裡啥也沒有,不過一會兒也去湊湊運氣吧,說不準還能找一些吃的來。”
艾倫見還是沒問到自己想問的時間,也沒繼續追問。
隻要確認方向對,斯蒂爾鎮快到了就好,他隨口繼續繼續說道,“去麥田裡,您不怕兵亂追過來?”
老嫗滿臉褶子堆在一起,“怕啊,那有什麼法子呢?這片地界本就是誰拳頭大誰能守住家裡的物件兒,現在我家裡孩子死了,孫子孫女也沒了,他們死前叮囑了讓我活下去,那我這老太婆當然是要先吃上東西。
那些兵匪盯上我也是來找糧,我要有糧的話還不一定會被殺,他們會讓我慢慢把麥子挑出來,中間我還能趁著不注意藏一些。他們放了我,下次還會再找我要糧。
所以,我不能沒有糧,那樣可就真沒命咯。”
艾倫回頭看她。
她擠出笑容看艾倫。
艾倫挪開目光,瞅向後者的推車上的屍體。
下頭明顯有兩個小孩子。
“抱歉。”
老嫗擺了擺手,感覺到自己推車明顯輕了不少,皺紋裡擠出笑容來,“沒事兒,不過聽你的口音,不是紛爭地帶的人吧?”
艾倫點頭,“我來自於阿斯拉王國。”
老嫗一怔,旋即搖頭,“阿斯拉王國啊,聽說那裡是個好地方,你們有自己的墓地對麼?”
這次輪到艾倫愣了,他再次看了一眼周圍推車上的屍體,停頓了片刻後,這才說道。
“紛爭地帶,家人是要葬在自己的家中麼?”
老嫗搖頭,抓著屍布下親人的手,幫對方搓掉了濺上來的泥巴:
“哪裡的話,紛爭地帶人死後一般都葬在山上,萊利鎮兩頭都沒有山,我們平時都去更近點兒的萊夫鎮。
可惜兵亂就是從那兒來,已經沒法再去了。”
艾倫沉默了會兒,點頭:“山上好。”
老嫗點頭:“山上是好,高,戰亂波及不到,好找些,也不用浪費種地的地腳,這片地界山多,地少,不能亂埋。”
艾倫:“是。”
話語間,他又用定位檢索看了看塞妮絲。
——洛琪希這次是在幫莉莉婭擦臉,而塞妮絲在旁邊呆坐,頭發已經洗乾淨了,露出了往日的色澤來。
艾倫主動散去了定位檢索,以節省些魔力。
老嫗看艾倫轉頭的模樣,還當是他在看自己車上的屍體,垂眼瞅著屍布,靜靜看了半晌後又說:
“這次戰亂死的孩子多啊,有好多家死的隻剩下孩子了,孩子又餓死了,還有不知道從哪兒逃難來的孩子,爹娘都找不找到。
哎喲,也是死在路上了,我看他們也不容易,一同拉上了車,到時候一起葬在山上。”
艾倫不知該說什麼好,隻是回頭又看了看車上的屍體。
一共四具,兩大兩小。
艾倫覺得這一幕有些紮眼,便不說話了,隻是推車。
老嫗也不說話了。
這一推,就推了一個小時。
期間艾倫又用定位檢索看了眼洛琪希。
後者正幫莉莉婭洗頭發,莉莉婭低著頭,任由她擺弄頭發,一動不動。
旁邊還有一掠而過的孩子身影,不過太快了,艾倫沒看清到底是愛夏還是諾倫。
即便周圍環繞屍體,即便老嫗的麵臨的現狀讓人同情。
艾倫依舊覺得自己的思緒有些飄。
大轉移規避計劃成功從大轉移災害之中避免自己在意之人身死。
好像是成功了?
時隔一個月不,時隔一年半。
終於可以宣告成功了麼?
可是王都的大家是否還好?
等和塞妮絲與洛琪希她們彙合,稍作休息,魔力恢複上來後,一個個看過去吧
雖然隻有一個月,可外界已是一年半的時間流逝而過。
以希露菲愛操心的性格肯定很難捱吧以伊佐露緹的喜歡依賴人的作態,她肯定大受打擊
還有媽媽,不知道她會不會再生病
艾倫垂下眼,從懷中摸出來那張留言紙張。
——已經破破爛爛,字跡都糊在了一起。
但艾倫眼神卻是明顯溫柔了不少。
安穩下來立刻寫一封信去給她們報平安至少,讓她們安心下來。
“孩子,你的眼睛彎起來還怪好看,跟我家孩子瞅我的模樣一模一樣。
剛才那種神態不好,板著臉,感覺眼睛裡有刀子,哧啦哧啦地往老婆子我臉上割,割的我眼睛都疼”
艾倫感受著內心愈發旺盛,就差一絲就能燒穿桎梏的劍神流‘欲望’之火,他笑著搖了搖頭,轉頭看向老嫗。
臉上笑意瞬間便消失,再次沉默了下來。
——對方剛才的語氣聽起來應該是一副笑臉瞅著自己的模樣才對,然而,此時,視線之中。
她隻是睜著渾濁地眼珠子偏頭瞅著推車上的屍體。
從初次見麵開始一直持續到剛才的那種樂觀之態消失了。搖搖晃晃的晨風自手臂掠向她的臉,將深褐色的皮膚和深刻的皺紋吹拂得格外清晰。
她又說:“不過也是眼神像刀子也好啊,在這紛爭地帶,眼神不像刀子容易挨刀子”
歎息聲悠長,卻強作精神,抬頭看向正南方。
斯蒂爾鎮的影子已經可以遙遙望見了。
她放下了推著車子的手。
車子未停。
老嫗偏頭看向無言推車的艾倫,伸手摁在了他的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
“謝謝你了,謝謝你了真是好心人,不用再幫老婆子我推車了,就到這裡吧。
我這去旁邊的麥田裡看看有沒有能找到些剩下的殘羹冷炙你快去找你的妻子吧,孩子,祝你的妻子安然無恙,祝你這趟路上一切都順利。”
艾倫點頭,隨後目送著她推著車子鑽入麥田。
車轍碾過麥茬,老嫗彎下腰一邊從地上撿石子,一邊找著麥粒往身邊的麻袋裡扔。
艾倫轉頭往斯蒂爾鎮而去。
紛爭地帶的混亂,得治。
艾倫從不覺得自己思想覺悟有多高,也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擅長治理的所謂‘領主’,又或者一位渴望在六麵世界燃起改革之火的‘聖人’。
他想的點一直都是從上往下地改變這個世界,給時間以時間,給歲月以文明。
但自己的想法終究太高太遠太虛。
有些人的‘時間’甚至還沒有一把刀長。
眼前老嫗很慘,她的孩子也慘。
雖說她們不慘的時候大概率也不是什麼良善平民,紛爭地帶的平民到底什麼底色他之前在漁村已經見識過了。
但是這歸根究底還是紛爭地帶的混亂環境所致。
讓自己有影響力的阿斯拉將紛爭地帶的戰亂徹底平息?
太遠了,而且實施難度很高,且慢。
那麼西隆共和國或許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艾倫眯起了眼,眼中閃過了一個人影。
也不知這一周目,帕庫斯如今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之前聽洛琪希說,他在信中已經變了個模樣,除了喜歡騷擾侍女之外,好像某些‘日後’才有的優點已提前浮現而出。
而且如果真的能提前在這裡布局的話,綜合考慮,他是一個合適的人選。
另一方麵,也能為日後在奧爾斯蒂德麵前自證身份埋一顆不錯的釘子。
畢竟帕庫斯是他點名要保的人。
——“我艾倫要真是人神使徒,就該早早殺了他才對,然而我不僅沒有,反而幫助了他。你看我是否是人神使徒?”
也不知他聽不聽進去人說話。
思緒之中,斯蒂爾鎮的越來越近了。
——8:20——
在鎮子外南邊一公裡的位置,有一群壯年流民自發組成了小型的‘自衛隊’,說是自衛,實則還是瞭望遠處是否有兵亂過來,以提前向身後的鎮子預警。
看見艾倫時,那些男人的視線在他臉的傷口上逗留了一會,再看了看他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並沒有攔他。
這也省了艾倫一些解釋的必要。
就這樣,他很快便來到了鎮子跟前。
斯蒂爾鎮不大,它依靠山坡建成。
朝陽下,一條滌蕩著瑩亮光彩的河流從山上流淌而下,將斯蒂爾鎮一分為二。
建築層層地堆在坡上,道路像是梯田一圈兒一圈兒從視線遠處疊到了眼前。
艾倫眼前是一個長度在十多米,高度在五米多的入鎮台階。
這樣的台階一眼望去,還有很多,將高低不一的道路彼此連接了起來。
也將幾乎密密麻麻的喧囂聲連接在一起。
視線之中,人很多,若螞蟻一般擠在道路上。
從地勢最低的鎮子門口往上一眼望過去,全是染著泥巴的破布製成的帳篷。
“有沒有人跟我換糧食!”
“火折子!火折子給你換?”
“那個我不要!換一個!!”
“屍體不能葬在那裡!去山上!!”
“媽媽!媽媽!”
空氣中有飯菜的味道,也有排泄物的臭味。
喊叫聲此起彼伏。
老的,少的,尖銳的,嘶啞的。流民的動靜沸反盈天。
地麵上也有屍體。
但與萊利鎮和萊夫鎮所不同的‘鮮活’氣息卻迎麵而來!
艾倫甚至不清楚自己何時邁出的腳步,隻是恍惚間一個眨眼,發現自己的雙腿機會不受控製地迅速就踏上了台階,來到道路之上。
他左右望著周遭的人群和帳篷,腳步很快地在人群中縫隙間穿梭,縱使臉上劈開肉綻,也分毫掩蓋不住他越發明亮的眼神。
左邊這一片帳篷前有人在討價還價,沒有熟悉的麵孔。
右邊這群正在挑著水盆去取水的人,裡麵有孩子,嗯,不是愛夏或者諾倫。
遠處有人叫嚷要換些食物,聲音有些耳熟,定睛看去,除了紅褐色的頭發之外,並不臉熟。
身邊有人哭嚎著裝著艾倫跑了過去,懷裡還抱著一個孩子,也都麵生。
艾倫飛快地在人群中搜尋這熟悉之人的身影,突然一愣,啞然失笑。
自己到底在乾什麼?現在要重新見到大家,看見塞妮絲她們,完成自己布置了很久的計劃,已經興奮地找不著北了麼?
要麼用定位係統,要麼乾脆直接大吼一聲
就在如此想著的時候,身側後方,頭頂,上一層道路的邊緣,傳來了有些顫抖的呢喃聲。
“艾艾倫”
瞬間被喧囂聲淹沒,但是艾倫仍然清晰地辨認出來。
那是洛琪希的嗓音。
他猛地抬頭,看向後麵,隻見洛琪希擼起兩個袖子,長長的麻花辮末梢染著泥巴,正站在上頭靠近河道旁的道路邊緣。
在看到艾倫被撕裂地不成模樣的衣裳和滿是劍傷的麵龐時,臉上驟然浮現的驚喜之態僵在了臉上,瞅著艾倫唰得一下眼淚就流了下來。
“艾!”
下一瞬,艾倫已經跳上了上一層的道路,一把將她抱在了懷中。
伴隨著洛琪希斷斷續續的吟唱,治療術的光芒掠行在艾倫的身遭,他臉上的傷口飛快地愈合。
艾倫擁抱著自己的力量來源,苦惱地聞著洛琪希身上雨水衝刷而過,卻依舊留下的淡淡血腥味兒。
洛琪希的眼淚順著自己的脖頸不斷流下。
艾倫側眼瞅著她的臉,隻覺從剛才為止心中最後一絲擔心終於墜地。
他想:
第二次了,‘原著’中根本沒看過洛琪希哭泣。
但這已經是自己惹得她的第二次放下‘老師’的包袱,肆無忌憚地哭出聲來。
自己怎麼總是惹她哭。
“不要再釋放治療術了你的魔力應該不多吧,我在萊利鎮看到奧貝爾的屍體了,他身上的痕跡來自於「雷擊」對吧?”
艾倫俯身,輕輕拍打著洛琪希的後背。
“我還用類似於魔眼的能力看到你救了塞妮絲她們,真是辛苦了,洛琪希,謝謝你,謝謝你。”
然而這話語聲卻是讓洛琪希哭的更厲害了,幾乎埋在他的脖頸之間直不起身來。
“我沒事的隻是看起來淒慘洛琪希我”
就在這時,哐當一聲,一個裝滿了汙水的水盆跌落在不遠處。
水流順著地麵的滿是腳印的汙泥來到了艾倫的腳邊,他下意識瞅了眼泥水。
臉上本還是苦惱的微笑,隻是一瞥,便隨著水流拍打腳邊的動靜逐漸凝滯。
水盆打轉圈兒在視線中打著圈兒,兩秒後,啪嗒一聲崴倒在了一雙牛皮靴之旁。
牛皮靴旁,那水神流總道場如河流般嵌套著的徽章凹痕,落在感流之中清晰可見。
他緩緩抬起了眼。
熟悉的劍士袍一如‘昨日’,上頭同樣映著水神流總道場的徽章。
腰上卻是裹著了艾倫不曾見過的輕甲,關節銜接之處,有些地方已經鏽蝕了。
這是時間的流淌痕跡,見證了鎧甲伴隨主人從中央大陸西麵跋涉而來的艱辛。
末梢帶著些許幽幽藍色的發絲垂落腰側,因為雨淋的緣故,但卻不像往日那麼柔順,看起來有些毛躁。
在往上,過於瘦削的麵龐,高挺的鼻梁,以及那一對自小就看過來,眼瞼微微下垂,幾乎占據了麵頰麵積四分之一的一對黑色眼眸。
此時此刻,眼眶裡正滾著豆大的淚珠。
隻是望著,艾倫就感覺到了淚水的溫度。
它沒有墜下。
伊佐露緹也沒有說話。
艾倫嗓子乾的厲害,看著伊佐露緹的臉,好半晌,才嗓音沙啞地喃喃道。
“太瘦了太瘦了伊佐露緹”
語落。
眼淚紛紛而墜,在艾倫身前碎成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