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聽見聲音,轉頭看去,見他穿著富貴,心中暗喜。
但仍舊戒備地問了句:“敢問客人是哪裡的茶商?”
單雲華平靜地與他對視,想看他怎麼回答。
不料,祁瑾序默了片刻,道:“漳州。”
他麵不改色,一本正經,麵對單雲華的詫異目光,似乎有種“咱倆撒謊半斤八兩誰也彆鄙視誰”之意。
夥計一聽,笑起來:“巧了,你們是老鄉?”
單雲華:“我”
祁瑾序:“對!”
“”
單雲華收回視線,把疑惑藏於心底。雖不明白祁瑾序為何這麼說,但他出現在這想來也得知了城南黑作坊的情況。
隻是他不是跟建安官場一夥的麼?
此時,顧不得她多思量,祁瑾序已經走進鋪子。他高大的身影靠近,驟然一大團影子把她瘦小的身子罩住。
也遮住了光。
這種突如其來的壓迫感令單雲華不適,她往旁邊挪了兩步,走到櫃台前。
櫃台上點了根蠟燭,燭火不甚明亮,但足以看清手上的這餅雪團。
夥計還在試探祁瑾序:“客人家中開茶鋪的,還是茶樓?”
祁瑾序不動聲色瞥了眼背著他的單雲華,回道:“茶鋪。”
“客人家中有幾間鋪子?”
“這與你們何乾?”祁瑾序抬眼。
夥計被他這氣勢唬得一跳,心知自己問得多讓對方煩了。他趕忙解釋道:“不怪小的多問,隻是您既然來這購茶想必也知道這裡的情況。我們掌櫃交代了,隻要是新客人都得問仔細。”
祁瑾序點頭,能來這購茶的都心照不宣,確實得謹慎。
“家中鋪子數百,米糧茶鹽皆有,記不清了。”
話落,察覺一旁投來打量的視線。他轉頭,正對上單雲華的目光。
也不知是不是祁瑾序的錯覺,透過朦朧的火光,居然從她眼裡看出點“吹牛也不打草稿”的意思。
他唇角繃緊,不欲解釋。
祁家雖然入朝為官的多,但出門經商的更多。世代積攢,鋪子數百有何稀奇?
不管單雲華信不信,但夥計深信不疑,主要是被祁瑾序身上這財氣逼人的富貴征服的。
他忙從旁搬了個椅子過來請祁瑾序坐下,態度也跟招呼單雲華截然不同。不僅請熱絡和善,還殷勤地沏來一盞茶。
“客人請坐,雪團我們有的是,客人要多少有多少。哦”想到什麼,他立即彎腰從竹筐裡找出一餅壓製好的雪團來,遞給祁瑾序:“客人您可先看看貨,這是建安賣得最好的茶。”
祁瑾序接過茶餅,也像模像樣地觀摩起來。
這廂,單雲華看完茶後,把雪團遞回去。
夥計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問:“客人看過了,覺得可還好?”
單雲華:“工藝不錯,條索均勻乾淨且光澤潤亮,確實是好茶。”
聽得這話,夥計忙轉頭又問祁瑾序:“這位客人呢,覺得可還好?”
祁瑾序視線落在茶餅上,頭也不抬:“她說得沒錯。”
單雲華瞥了眼,不語。
倒是夥計聽了心中歡喜。今日掌櫃不在,若是他能一下子促成兩位客人的交易,那可就賺了。
“既然客人覺得好,”他問單雲華:“您打算要多少貨?對壓製有什麼要求?”
市麵上流通的雪團並非單一的茶,不同茶行賣的雪團有自家的標記,為的就是跟市麵上分清工藝。而外焙茶也會跟著仿製這些茶行的標記,借助名氣來賣更高價錢。
單雲華緩緩從袖中掏出一餅茶來,遞過去:“可有這樣的壓花石模?”
夥計接過,就著光看。隻見茶餅壓得緊實,餅麵一半壓花平整有序,紋路清晰。
他與茶打交道多年,是識貨的,當即道:“這是單家的茶餅樣式啊。”
聞言,祁瑾序看過來。
單雲華道:“正是,我聽聞單家在建安製茶工藝極好,且價錢也賣得高,便想仿製一二。”
說這話時,她臉頰微熱。
單家製茶早就聞名建安,隻是自己誇自己難免有點王婆賣瓜的嫌疑。
感受到那道似笑非笑的視線,單雲華不著痕跡側身,儘量把自己的臉隱入黑暗中,不讓他看見。
夥計麵上有些為難:“壓花石模倒是有,隻是這套石模特殊不輕易開。不過,客人如果要的貨多,小的可以問問掌櫃。”
“多少起底?”單雲華問。
“至少這個數。”夥計比了兩根手指。
單雲華沉吟。
那夥計見她思索,又去招呼祁瑾序:“客人既然覺得這茶不錯,想要多少貨?壓製可有要求?”
問的是一樣的問題,但都是行話。祁瑾序自然是不懂行話的,未免露出馬腳,也跟著道:“我亦然,聽聞單家製茶工藝極好且價錢也賣得高,也想仿製一二。”
“”
單雲華突然脊背湧起一陣麻,麻意蔓延麵頰,才剛剛消下去的熱度又攀上來。
她清楚,祁瑾序分明是在嘲弄。
夥計卻見怪不怪,來南城外購茶的,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客人要求仿照單家茶餅的樣式,這也是他們作坊能有這等石模的原因。
隻不過,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上頭交代現在不輕易開這套石模,除非對方要貨商量巨大、利潤可觀的情況下才準許。
他頓時想了個主意:“既然兩位客人都想仿製單家的茶,也不是不行,說說看你們各要多少貨。小的合計下,如果數量夠,小的去問掌櫃。”
祁瑾序看向單雲華,單雲華忖了會,對夥計道:“我要的數量自然是夠的,隻是不能貿然跟你們簽訂契書,畢竟還得看看樣品。”
夥計點頭,這是行規,至少得做出個樣兒來才行。
他又問祁瑾序:“這位客人呢?大概要多少貨?”
祁瑾序懶懶地指了指單雲華:“她要多少,我就要多少。”
單雲華:“”
“行,”夥計點頭:“樣品是沒問題的,那客人說說拚配要求。”1
他看向單雲華,殊料單雲華這會兒卻不回答了,而是謙虛地請祁瑾序,說:“他是大客主,你先問他吧。”
“”
祁瑾序心頭一噎,麵上卻不顯。他當然清楚單雲華在捉弄他,來建安之前他從未接觸過茶市,又豈會懂這裡頭的行話。
這個問題,他答不上來。
但單雲華打定主意不給他抄作業,扭過頭,佯裝打量鋪子裡其他貨物。
祁瑾序唇角幾不可察扯了扯。
雖答不上來,但以他的機智應對這種問題並非難事。他低唇咳了咳,說:“適才你也說了,我們的要貨數量合計後再詢問掌櫃,若我與她的要求不一致,你們豈不是要另開石模?”
夥計一愣,恍然地笑起來:“瞧我,倒是忘了這個。”
祁瑾序接著道:“既如此,那我勉為其難跟這位客人一樣吧,她怎麼製我就怎麼製。”
單雲華:“”
見夥計希冀地朝她看來,單雲華隻好道:“頭春茶和尾春茶各一半拚配即可。”2
“這好說,”夥計問:“客人何時要貨?”
“不急,可否先看看你們的石模?”單雲華問。
夥計不解,又聽她解釋:“實不相瞞,這是我第一次來建安做買賣,且數額巨大,家中長輩再三叮囑不可馬虎,我得先看看石模才放心與你們下定。”
這麼一說倒是情有可原,以往有的客人甚至要求看他們作坊規模,考察實力後才下定。
夥計沒多想,點頭:“行,我帶你們去看就是。”
單雲華跟著他進後院。
祁瑾序也理所當然地起身,折扇輕搖,不緊不慢走在她身後。
一行人出了前院鋪子經過一座天井,天井中間一口方正的石水井,因前段時日下雨,地麵長滿了青苔。
單雲華心裡琢磨著事沒留意腳下,不承想下台階時腳底打滑,整個人往側邊栽去。
她嚇得大駭,以為自己就這麼摔下去時,胳膊倏地被人攥住了。
是祁瑾序。
他手掌大,輕巧地捏著她胳膊,就跟拽風箏似地把她拽回來。
隻不過,拽回來時,兩人距離有點近。單雲華幾乎是挨著他的,還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清冷的沉香味。
她曾聽說京城富貴人家薰衣喜歡用上好的沉水香,一錢沉香價值不菲,原以為是誇大其詞,沒想到真有其事。
“小公子”在她胡思亂想之際,耳邊幽幽地傳來句提醒:“好生看路。”
“”
單雲華羞赧,立即把亂七八糟的思緒收斂。
她退開一步微微傾身,頓時想起自己此時是男子裝扮不宜福身作謝,於是又退開一步,躬身對他作揖。
“多謝這位公子。”她說。
但祁瑾序不理她,就好像剛才他隻是隨手拉一把並非出於好意似的,他搖著折扇抬腳上前。
這樣一來,倒成了單雲華跟在他身後。
兩人的動靜發生短暫,夥計察覺後見單雲華已經站直了,他沒在意,繼續領著他們去看石模。
石模是用巨大的青石板切割而成,凹槽紋路請專門的工匠雕刻,且每一個石模上的紋路都必須一致,這便要求工匠的技藝精湛到極致,所以很多作坊不會輕易換石模。
然而令單雲華詫異的是,這家作坊的石模外觀雖老舊,但凹槽紋路卻是新雕刻的。
她就著昏暗燭火,抬手在上頭輕輕撫摸紋路,這樣的紋路她在自家作坊見過無數遍,閉著眼都能清楚這上頭幾經幾緯。
漸漸地,麵上的神色不免冷了些。
祁瑾序盯著她臉上的變化,長睫微壓,眯眸觀察。
“這套石模是我們這最重的,壓出來的餅幾乎跟單家的一樣”夥計在一旁解說。
過了會,外頭有人喊他,他應了聲,然後對祁瑾序和單雲華道:“兩位客人稍等,我去前頭看看。”
祁瑾序點頭。待夥計走遠,他收了折扇走到單雲華身旁,低聲問:“發現了什麼?”
單雲華抬臉:“大人怎麼知道我是來這找證據的?”
“本來不是。”
“?”
“我起初以為你是想囤積居奇,”祁瑾序道:“但你拿出單家的茶才清楚你是來找證據。”
單雲華的表情有片刻錯亂,他居然以為她是來這做黑買賣的,她看起來像那種人嗎?
她臉上的這絲表情被祁瑾序精準地捕捉到了,像是扳回一成似的,微揚起的唇角露出點暢快。
“說吧,發現了什麼?”他再次低聲問。
單雲華正要張口說話,突然,胳膊被人拎起,隨即便是腳下懸空天旋地轉地飛起來。
還未等她明白過來發生了何事,就聽得外邊一夥人跑過來。
適才的那個夥計說:“沒想到那兩人是騙子,我差點就要上當了,他們就在裡麵。”
很快,有人舉著火把進來,手上還帶著長棍,顯然是這裡養的打手。
單雲華心臟狂跳,呼吸困難,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誒?明明還在這裡的,去哪了?”
“應該是知道我們發現,跑了,快去追!”
那些人在屋內翻箱倒櫃地找了會,沒搜索到人呼啦啦地又跑出去了。
單雲華看不清環境,呼吸也越加困難。她晃了下腦袋,欲圖掙脫那隻捂著她臉的手。
祁瑾序卻無動於衷,認真聽外頭動靜,直到確認走遠了才放開她。
一得到空隙呼吸,單雲華大口大口喘氣。她有些惱,這人捂她嘴巴就算了,居然連鼻子和眼睛也捂得密不透風,寬大的袖擺蒙在她臉上,她差點窒息。
察覺她眼底的惱意,祁瑾序解釋道:“彆誤會,我怕你出聲。”
“我非三歲小兒,又豈會不分場合?”單雲華道。
“我以為”祁瑾序視線往下看了看,不緊不慢道:“你們女子怕高。”
“?”
單雲華順著他的視線往下望,這才發覺兩人站在三丈高的橫梁上。她頓時腿腳一軟,趕忙抓緊祁瑾序的衣裳。
祁瑾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