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若瑟國,便進入冰雪的世界。
方堂的行進越發緩慢了。
倒沒有特彆的理由,純粹是感覺沒有必要趕時間。
時光這樣漫長,何必步履匆匆呢。
他常常接連好多天遇不到一個人,這讓他有時間更深入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中。
在他的身上發生的變化太過急促,又太過劇烈,無論生理還是心理上,每一天他都會有許多新的東西改變。
這段近乎離群索居的生活,讓他得以有時間好好消化這些變化。
有時候他會忽然生起一個念頭,想要找人聊一聊,驗證自己心中所感悟到的東西。
可是放眼四顧,似乎並沒有合適的人選。
這天他正越過一座冰湖,前麵忽然出現一座白石頭壘成,風格渾然質樸的房子。
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男人,帶著一條雪橇犬從裡麵走出來。
看到方堂走過來,男人大吃一驚,快步奔跑過來,厚厚的皮靴將雪踩得咯吱作響。
男人將自己身上的皮衣脫下,披在方堂身上,隨後向遠處看看,驚叫道:“上帝啊,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就穿這麼點衣服,居然沒有凍僵。”
方堂有點驚訝。
這個男人竟然不認識自己。
這陣子,整個世界上,除非不上網,不然絕不會不認識他。
方堂道:“我是一個旅客,要到北極去。”
男子搖搖頭,說道:“你這個樣子,去北極可不成,半路非凍僵不可。”
他仔細打量方堂一陣,怪道:“好棒的身體,你不覺得冷嗎?”
方堂搖搖頭,笑道:“習慣了。”
男人帶方堂進去自己的房子,裡麵火爐燒得很旺,氣溫非常暖和。
方堂在屋子裡打量一陣,發現裡麵沒有什麼現代的電子設備,隻有滿滿一書架的書。
“這裡隻有你一個人?”
方堂問道。
男子給他泡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笑道:“我是一個還算有名建築師,每年都會到這裡躲三個月清閒,不與任何外人接觸,隻有我的狗陪伴,讓自己的靈感隨機迸發。”
方堂點點頭。
他已經注意到,房間的書架上多是與建築以及設計相關的書籍。
男子見方堂似乎對他的書架感興趣,高興地從上麵取出幾本畫冊,笑道:“這是我之前設計的一些建築。”
方堂坐進書架旁邊軟軟的沙發,喝一口熱茶,隨意翻看著畫冊,發現裡麵設計的風格非常豐富,甚至有幾座是夏國風格的建築。
不由得有些驚訝,問道:“你對夏國的建築風格也有研究?”
男子笑道:“談不上很深的研究,夏國的傳統建築很注重建築與自然環境的融洽,這與我們文化中習慣關注人與自然的緊張關係很不同,這點很讓我著迷。”
方堂點點頭,他翻看著那些風格迥異,但又有很濃厚個人特色的建築。
男人眼含笑意地看著他,顯然對自己的作品被人欣賞非常高興。
這是真正熱愛創作的人才有的心態。
方堂好奇道:“你為什麼選擇做建築師?”
男子道:“在我八歲的時候,我的祖母去世了,要與我的祖父合葬,他們把祖父的棺材挖掘出來。”
“那是一個石料棺材,雖然已經過去十幾年,依舊完好無損,可裡麵祖父的遺體早已經腐朽不堪。”
“從那時起,我就對石頭發生興趣,人體是多麼脆弱速朽,而石頭卻仿佛能亙古常存。”
“長大後,我就順理成章成了一個與各種石料打交道的建築師。”
“設計建築時,我會巧妙地把自己的姓名融合進建築中。”
“現在想來,這應該源自我對於不朽的狂熱。”
“我的肉體也許很快腐爛,但我的一部分卻會伴隨著這些石頭,直到很久以後。”
“雖然隻是想象中的不朽,卻依舊讓我感覺欣慰。”
他一邊說,一邊將畫冊裡建築中自己埋下的“彩蛋”指給方堂看。
“不朽嗎?”
方堂若有所思。
男子說道:“沒錯,我認為人類所做的所有努力,歸根到底,都是在追求不朽,為此他們甚至想象出神明這個概念。”
“你認為神明是人類的想象?”
“當然。”
男子說道:“在神明這個概念中,凝結的是人類想象中的,不朽,強大,完美的自己。”
“後來有位影響力很大的哲學家,他說神明已死,並且提出一個超人的概念。”
“其實都是一樣的,神明就是超人,超人就是神明,都是那個隻存在於人類想象中,卻絕不會在現實中出現的,不朽而完美的自己。”
也許是很久沒有與人相處,男子表現出超乎尋常的談興。
方堂一邊聽他說,一邊翻看畫冊,最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伸手拍拍額頭,懊惱道:“太失禮了,還沒有做過自我介紹。”
“我叫勞爾·阿斯比克。”
方堂點點頭,說道:“勞爾,我想你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勞爾有些疑惑地看著方堂。
方堂解釋道:“你已經獲得了不朽,你的名字會永遠保存在一個不朽的大腦中。”
勞爾笑道:“先生,你的說話好像很有玄機。”
他看看外麵的天色,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幫你收拾一間屋子出來,請你一定在這裡多住幾天。”
“我這裡有一部衛星電話,是防止出現意外預備的,過後我用它請救援人員將你帶回去。”
“你這個樣子不可能去北極,甚至都不可能再走回去,儘管你的身體強壯得令人難以相信,可不是每次都這麼幸運。”
方堂搖搖頭,說道:“多謝你的好意,不過我現在就要走了。”
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屋子。
勞爾帶著他的雪橇犬追出來,見方堂主意已定,隻好道:“我這裡有一套防寒服,你把它帶走吧。”
方堂沒有拒絕,接過勞爾贈予的防寒服,說道:“祝願你完成更多優秀的作品。”
勞爾無奈地聳聳肩膀,說道:“謝謝你夥計,我也希望能再見到你,到時候可以讓你看看我的新作品。”
方堂笑道:“一定會的。”
說罷,繼續往前麵的冰雪世界行去。
勞爾看著這個古怪的旅客消失在遠處,這才遺憾地回轉身來。
北極的天氣絕非此地可比,區區一件防寒服可不能給人完全的防護。